纯元旧闻（王府故梦）04

正当时

04

　 我越来越在意他，他也越来越喜欢我。

　　他日日夜夜只要没有公务就都陪着我，我们一起赏花，赏秋风，品茶，聊诗。

　　我起舞，他赞我“秀色掩古今，荷花羞玉颜”

　　他犯难，我劝他“愚夫同瓦石，有才知卷舒”

　　他便将我打横抱起，我二人嬉笑着闹回卧房。

　　他说他要为了我，走到更高的地方，他说他想同我有孩子，那将是他最珍爱的孩子。

　　我以为快乐的日子会一直这样继续。

　　但这样的好日子全都仰仗他的心在我身上，或者说，

　　仰仗他。

　　我在家做姑娘时，母亲便教导过我，三妻四妾是男人常情，一生一世一双人是话本里才有的。

　　他们力强，要什么便能去拼，去抢，而女子手无寸铁，便是被拼，被抢的东西，弱者是保全不了自己的。

　　至于女子到底怎样才能安稳地过一生，母亲也没想出门道，最后只能得出，要牢筑高台的结论。

　　做最珍贵的，最不易得的，做错综复杂的利益里最有价值的那条线，方能平安。

　　母亲就是这样过来的。

　　“平民女子更难，你那庶母是汉人女子，你只道她走路婀娜，你见过她的脚吗？把脚裹成那个样子，被父母送进来做妾，一生都跑不起来。”母亲说。

　　“有些富户小姐，更是以出生到嫁人脚不沾地，不下床为尊贵。”

　　“那有什么尊贵的？”垂髫之纪的我问额娘，“那样骑不了马，射不了箭，更做不了那些大英雄才能做的事。”

　　“尊贵的不是她们”，额娘摇摇头，“尊贵的是......罢了，额娘绝不愿让你变成那个样子。”

　　“额娘要你能跳舞，能在阳光下跑。”

　　比情爱更早地，我明白了这些道理，我不够聪明，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总是拦不住的，有些事情总改变不了，就好像我的力气永远反抗不了男人，更左右不了他们的决定，就好像我永远只能带着嫁妆离开家，生活在别人的家里，而哥哥可以一生留在家中，家族的一切都是他的。

　　偶尔，只是偶尔，我甚至会恨，为什么我不是一个男人？为什么我不能去拼？

　　看着姨娘逡巡的步子，一生只能扶墙而立的脚，若不是我有个好出身，我们将是一样的命运。

　　为什么留在夫家，生儿育女的是我？

　　为什么仅因此，我便比男人低一等？

　　为什么我只有做了男人赞许的事才会被世间接受？

　　为什么仅为了活着，为了周全，我就必须得被丈夫，哥哥们，被家族保护着，也掌控着？

　　为什么？

　　为什么这种不安是我这一生都需要面对的？

　　当我说起这些，母亲惊骇地喝住我叫我住嘴。当我说起这些，家里来的教习嬷嬷说因为我是个女人，这些就是理所应当的。

　　随后那晚便被父亲严厉的教训，母亲护着才没有被罚跪祠堂。

　　所以我知道，因为我力弱，所以我反抗不了，我挣脱不了。

　　我知错了。

　　琴棋书画绣艺文章，我哪一样做得差？可我做得再好，除了给我丈夫看，也没有意义。

　　我想要能平平淡淡地活下去，我丈夫心里有多少别人，我不能也不会在意。

　　当然我可以试着做郎君心里最重要的人，但哪怕不是最重要的，只要我有足够的地位，足够的重量，足够的利益关系，他不喜欢我了，我也能安然自处。

　　“若连这些也没有，就要做他的‘自己人’，做他的奸臣”，母亲告诫我，“不要和自己过不去，做好自己份内的事，这世道，女子拼不出去，只能依附于人，男人不好过，你的日子一定难过，男人好了，你的日子才有可能会好，你们不得不一条心。但首要的是，不要沉溺于男人的情爱，也不要恐惧他的冷落，那都不重要，要让自己舒坦，凡事都要先为了自己，把自己周全了，才能有力气周全别人。”

　　我一一记下。

　　还是姑娘时，我便想清楚了，若未来的夫婿不在意我，我便事事退避只求安生，若他看重我，我便替他守好家，让他背后有倚靠。是这世道无解，我不会迁怒于他。

　　至于我选择不深爱他不是我的错，我无力反抗的东西太多，过分沉溺爱欲只会损伤我自己的平静。

　　我都懂，我都明白，只是我真的没想到，真的会爱上他。

　　这夜他去陪了户部大臣家的女儿，这一夜我竟孤枕难眠。听着那房传来的娇声笑语，我想，我这一辈子都要这样过吗？

　　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同旁人，原来也只是没有亲身经历罢了。

　　哪有什么不同呢？

　　妒火中烧，我也会妒忌，也会计较，也会酸，也会恨。

　　凭什么有人可以分夺我丈夫对我的爱？

　　凭什么有人可以去百般向我的丈夫献媚？

　　平常的那些平静大度，高高在上，温婉随和全都不见了。

　　我仰躺着，怔愣地望着紫檀木床顶，右手伸出去，碰到床缦，攥在手里，闭上眼睛，轻柔丝滑的触感，像曼妙女子的腰身，此刻她正在娇喘微微吧。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贱人。

　　这词从我心底里冒出来的那一刻，一个冷战彻底惊醒了我。

　　我猛地睁开眼睛，我在想什么？我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什么时候竟变得这样恶毒？

　　她是我丈夫的侧福晋，是我丈夫的妾，为什么不能同我丈夫寻求鱼水之欢？

　　并且，

　　是我丈夫选择的她。

　　这才仅仅是第一夜。

　　我大口喘起气来，雪盏紧张地声音传来，“福晋，您这是怎么了？我去叫王爷来......”

　　“回来！”我喝住她，“别去，别去，我想静静。”

　　“可是.....”

　　“替我拿茶来。”

　　凉茶下肚，我的心火才压下去一点。

　　雪盏夕霞不敢睡，在塌边守着我。

　　以服侍男人，操持男人的家业作为事业是我的原罪，我的枷锁，我的无能为力，却也是我作为一个女人唯一的出路，我怎么能断了自己的活路？

　　同他和她计较就是在断自己的生路。

　　家族让我嫁进来，不是做一个妒妇，一个悍妻，一个不分轻重，无法主持大局的正妻，另两家人都没面子。

　　这时一个念头却冥冥之中突然蹦进我脑中，

　　那宜修呢？

　　我这样恨，

　　她没有恨过吗？

　　她没有恨过那侧福晋，她没有恨过......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