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边的天光火红一片,红光笼罩下是一片嘈杂。
东边不明情况的百姓还在问是哪走水,后来才有人说火是王府那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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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王爷呛着黑烟被下属从火场里护出,头发和衣服燎焦一片。
王府的火着的突然又蹊跷,鬼王爷方才还在更衣,火一下子从侧间的厢房殃及到正屋,不仅无人察觉,这火来得又快又大,将人生生堵在屋内。
要不是外头的人反应的及时,他怕也要折在这火场里,只可惜他那忠贞王妃替他枉死在坍塌的屏风下。
鬼王爷缓神起身,王府下人匆冗提着水桶木盆,争相将水扑进狰猛的火舌里,期间有下人张慌撞到一起,桶盆摔在地上,泼了满地的水。
这场火整整扑上一个时辰,原先富埒王侯的家府,一夜烧成了黝黑的废墟。
王府下人扒开坍塌木材搭起的丘墟,却也只搜到一具焦黑漉湿的尸骨和几只黢黑钗环。
结发妻子的猝然长逝,并没有让鬼王爷有过多的反应,而是反复确认都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损毁,倒是几个在王府待的稍久的丫鬟家仆对着这一片丘墟和王妃的尸骨悄悄抹泪。
王妃和鬼王爷虽为一体,可王妃与他截然相反,对下人仆从都是宽容温和,对王爷更是忠贞不贰。
只可惜是个不受宠的妻,膝下也没能出个子嗣,鬼王爷不把她的死挂在心上,下人们更不敢议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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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矢长啸破空,略过没做防备的鬼王爷,在脸上划下一道血痕,最后扎入湿浊的泥土。
脸上那道伤痕冒出血珠,鬼王爷定神转头看向那只弩箭,上头还绑着张纸条。
下属将弩箭拔起,接下纸条递给鬼王爷,上头赫然写着一行字:好戏落幕,小字落款:机关阁。
鬼王爷反应极快,心知不妙,吩咐下去:“剩下还未清走的兵器不要再挪,将人清走,点一把火将那烧尽,不要留下痕迹。”
下属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鬼王爷这一身狼狈还未清理,就大步朝外走去。
属下反应过来时,鬼王爷已经出府,两边马不停蹄,一个往皇宫的方向去,而另一个奔往私铸兵器的据点。
这一切发生的太匆忙,以至于忽略身后悄然尾随的的两支队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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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子逸走出相府,又去了趟皇宫。
他神不知鬼不觉进入皇宫大内,见到张真源。
机关阁阁主的名字张真源自然听过,只是亲眼得见也意外得很,没想到敖子逸本事竟通天到这种程度,皇宫大内随他来去自如。
敖子逸没有半句废话,只说要与他做交易。
第一件,敖子逸可以帮他捣毁私铸兵器的据点,但江南的漕运他要占一半;第二是,城防图被盗以及严浩翔被诬他可替为解决,却给贺峻霖讨要了一个万能条件。
其实都算不上什么太过分的请求,江南漕运敖子逸也只不过是要通行权,而第二更不是给自己要的,倒是不符机关阁阁主唯利是图的形象。
但敖子逸都这么爽快答应要出手,张真源自然没理由不答应,于是才有火烧王府、引蛇出洞这么一处。
马嘉祺原先光靠着陈家三公子也只大概定出范围,但敖子逸今天这么一出,烧完王府又嚣张地挑衅,鬼王爷还没来得及定心思考这头尾的不对劲,箭已离弦。
张真源和马嘉祺派去的人及时赶到,才没让一场山火起来,剩下的人都是死士,要么拼死,要么自裁,竟一个活口都抓不到。
半座山的铸兵场搜下来,一点痕迹也没,好在大部分器械还没来得及全部转移,尽数被扣,收归国库。
鬼王爷此时尚还不知被人打了七寸,正在太后宫中请罪,只说机关阁也插足此事,如今能不被抓到叛变的证据已是最好情况。
李后也只以为是陈家的三公子泄露的行踪,而鬼王爷又恶人先告状,祸水便东引到陈家这头。
敖子逸这出虽没能将李后一网打尽,却让这个阵营互相猜忌,敖子逸这也算暗中帮了张真源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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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鬼王爷反应过来引蛇出洞这一戏码时,第二日早朝,偷盗城防图的人就被拖上大殿。
正是那日谎报城防图被盗的副将,人已经被折磨得半死不活,鬼王爷和太后你看我我看你,完全傻住。
先不论这人被抓是一点消息都没有的,就是真的城防图也应还在守卫森严的慈宁宫,怎会在邓佳鑫手里。
邓佳鑫将城防图和供词都交由内官,呈给张真源审阅,最后才到李后手中。
城防图确实是当时到她手中过的那张没错,只是这供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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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夷细作?”从鬼王爷的手下变成蛮夷的细作,这究竟又是怎么回事。
别说李后,就连鬼王爷听到都为之一愣。
邓佳鑫拱手作解:“近年来蛮夷多番侵扰我朝边境,我朝多番退让,如今甚至出派细作盗取上京城防图,寻衅之极。我朝若再退,只怕他族得寸进尺。”
“爱卿这是何意?”李后大概猜到张真源这群人要做什么,将这个屎盆子扣在蛮夷头上,怕是起心交战。
张真源道:“母后不必惊慌,我朝主和不主战,且万民休息之时,定不会大动干戈。”
“臣与圣上交涉过,只需派兵去往边境镇吓,让蛮夷不敢再轻举妄动。”邓佳鑫细心解释。
“我朝将士都是极好的儿郎,且今时国库盈余,兵械器力足以应对蛮夷来袭,此去若能讲和便皆大欢喜。”
这是张真源说的话,太后、陈家和鬼王爷都听明白了,他这是刚缴完械,却根本不是用来对付蛮夷,而是用来镇吓他们的。
珠帘后头的人脸色极差,却也还是忍声问了句:“那此去边境,皇帝可有人选?”
张真源笑得诚然:“自是殿帅太尉挂帅亲去才能以示重视。”
“万万不可,陛下。”百官中有臣子谏言。
张真源问:“为何?”
“这……”
如今城防图失窃已证明与严浩翔无关,百官一时也说不出什么实际的理由来,要说的话要吐又吞,吞了又吐,最后才憋出一句:“严大人与申譁国使者关系匪浅,若就此将兵权交出去,怕是不妥。”
“若朕没记错,使者应亲口说过他与严大人不容水火,即便是他空口说的叛国,那也是申譁国的展逸文,关我朝太尉严大人何事?”
“太后,您说呢?”
张真源说完转头去看珠帘后的人,锅甩的稳准狠,问题也更锐利。
严浩翔可是李后亲自提拔,张真源既已表明态度,那李后自然不傻,如今丢了兵械,再没兵权,岂不是真要自断臂膀。
“皇帝所言极是。”李后心中郁结,咬牙应和。
“若是众卿依旧有疑,小邓将军也会随军同去,各位可满意?”
张真源知道京中谣言对这些迂腐的老臣产生不小的影响,所以派严浩翔和邓佳鑫一同去,才能叫他们心安。
张真源既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众人也就没有什么可说。
敖子逸算无遗漏,这一招不仅是威吓住李后一党,还打消众臣疑虑。
派严浩翔去西境走一遭其实不过走个过场,他只要稳定发挥,为澧朝多打赢几场小仗,然后在京城大肆传扬,很快就能盖过如今这漏洞百出的谣言。
林墨那敖子逸没亲自去,只草草一封亲笔信送到申譁国司马大人的手里,用丁程鑫的名义卖上一出过往交情,孙亦航便派话给林墨。
只说展逸文已死,严浩翔如何与申譁国再无瓜葛。
林墨知他意思,反正该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至于留下的这些麻烦事,也不用他来解决,就收手不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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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浩翔出征的事定得匆急,以至于知道消息时候,他人尚还在丞相府苦守。
知道他是想等贺峻霖醒,张真源就把出兵事宜都交给邓佳鑫去办。
贺峻霖大概知道身边的人要离开,终于从长久的黑夜里醒来。
他堪堪才抬了抬眼皮,身子因为躺的太久而酥麻还没来的及动弹一二,就被人一个熊抱抱进怀里。
“严…严浩翔。”贺峻霖许久没说过话,嗓子也是干涩沙哑,“你放开我,我要被你闷死了。”
这人是哪来这么大的莽劲,贺峻霖没病死都快被闷死了。
在怀里的人快闷得晕厥过去前,严浩翔总算恢复理智松劲,但还是抱着不肯撒手。
贺峻霖侧躺在他怀里,呼吸有些急促和沉闷,好歹算有活人该有的样子了。
“要喝点水吗?”严浩翔一双黑眸使劲眨了眨,样子有些憨愚。
贺峻霖摇头,严浩翔现在正坐在榻上抱着自己,于是伸手推他试图回到平软的榻上。
“霖霖还在生我的气吗?”严浩翔被他推拒几下,声音有些委屈。
“没有,你先放开我。”贺峻霖依旧哑着嗓子,严浩翔这样抱他,硌得人实在难受。
严浩翔见他一再抗拒,只好乖乖照做将他轻缓放下,随即翻下榻倒杯水喂给贺峻霖喝。
贺峻霖扛不住生理欲求,喝完水脑子也清醒了,随即别过头没再看严浩翔一副做错事等原谅的样子。
昏迷这么久醒来,他也想清楚一些事,贺峻霖一直因为缺失的那三年对他有所积怨,可那对于严浩翔来说也是煎熬的。
当初严浩翔原以为离开家乡、亲友和挚爱,能在另一片土地活出他自己,到最后却被打压诬诼。
并肩作战的将士一个个倒在他的眼前,无端的指责如同洪水般将曾那样意气风发的人活生生冲垮。
这个傻瓜把错揽到自己身上还不算,一句委屈都不肯提。
泪从眉心滑过,掉在榻上留下大颗豆印却是无声,贺峻霖还是因为心疼而红了眼。
“霖霖…”严浩翔只知他心中有气,垂头软声道歉:“这件事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你刚醒过来不要生气。”
“我…我就是想多看看你,你不要再怄气了,你要是不想看见我,我等会就走。”
严浩翔一边说一边偷瞄贺峻霖的反应,奈何贺峻霖偏过头既看不清神色,也没有一句话肯回。
“……霖霖,我要随军去往边境镇压蛮族,这几个月你好好休息,等你病好了我回来看你。”
严浩翔越说越小声,头也越来越低,没有发觉贺峻霖的身体颤抖一下。
“……”
整间屋子陷进长久的沉默,严浩翔见他仍在气头上,没有一点愿意搭理自己的迹象,还是自行开口:“我走了霖霖,你好好休息。”
说完便真的转身往外走,脚步声渐远。
贺峻霖才转过头来看着那空荡的门口,久久不能回神。
严浩翔这人真是,怎么这个时候就拿不出狗皮膏药的劲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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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峻霖醒过来第三日,十万大军便浩荡开拔,严浩翔领帅,皇帝亲送。
严浩翔一身战甲红袍,英姿飒爽,手持军旗振臂高呼,其余将士附和,一时声势浩大。
在马上远朝城墙之上的天子拜别,率马以骥,带着大军浩浩荡荡出征。
贺峻霖穿着朝服站在张真源身侧,面上依旧是病色。
张真源许了病假给他,也一再保证过这次出征不过走个场面,缺不了胳膊也断不了腿。
但贺峻霖执拗地说身为一国宰相,大军出征理应来送。丞相的身份都搬出来了,张真源还能怎么办,只好随他。
贺峻霖昏迷的时间,张真源就和敖子逸定下这出,无可挽回。
出征边境可不算小事,先不说蛮夷到底能不能服,更不定临边他国知道又会作何反应,毕竟没有人愿意做待宰的羔羊。
张真源也是儿戏,严浩翔血战过沙场,派他去贺峻霖也就没话可说,偏还把未经世事的邓佳鑫也给派去了。
武场和沙场终究不同,邓佳鑫何曾杀过人?
张真源却说是邓佳鑫亲来请命的,邓氏是清白世家,确实也没有比派他在严浩翔身边看着要更让这些个老臣放心的人选了。
邓佳鑫缺乏历练,才更需要磨练一番,日后也能担得起大任。
贺峻霖听到邓佳鑫是自愿随军,猜测他大概不只是为了监看严浩翔,也是想躲着自己。
发生那样的事情,两人见面都会尴尬吧,所以贺峻霖醒后,邓佳鑫补品送了不少,却从没来亲自看望过。
也好,过段时间,大家就能不挂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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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开拔后,贺峻霖听闻丁程鑫中毒消息,上山去看望过,人尚还未有清醒的迹象。
刘耀文成天跟忠犬一样待在丁程鑫床前守着,一刻不离。
贺峻霖病过一场苏醒,看着刘耀文不知道为什么有种长大很多的错觉,曾经那个总爱在丁程鑫身后屁颠跟着的小狼崽,照顾人都已游刃有余了。
这种变化,贺峻霖说不出是好还是坏。
大概是从前一直觉得刘耀文在丁程鑫身边似乎一直都是个胎毛未褪的小崽子,从来不用长大。
又或是因为贺峻霖看出来他现今的这种成长,却也不完全是为丁程鑫。
越看刘耀文,就越能发现刘耀文在一点一点脱掉丁程鑫庇护下的那层外衣。
这一点不光是贺峻霖看得出来,敖子逸也看得出来,仍是骂一句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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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明明耀文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偏是对他从小到大一摆不出个好脸来,难怪总是亲老丁近的很。”贺峻霖无奈摇头。
“当初我要是知道他长大是这么一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眼狼,我说什么都要揍得更狠。”
“你这人真是…”贺峻霖失笑,“现在老丁昏迷着,你又不给他好脸色,他能不找个能庇护着他的人往上凑?”
贺峻霖知道敖子逸什么意思,马嘉祺能拿到兖谷和暗卫,刘耀文不仅没有制止,甚至还帮了不少忙。
如今丁程鑫中毒,马嘉祺是脱不了关系的,要是放在以前,刘耀文指不定要怎么闹,现在却一口一个小马哥叫的亲切。
“行了,你也别总揪着他不放,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老丁的毒。”
“常医仙过世已久,他的徒弟应该能够抑制,已经在路上了。”
敖子逸和马嘉祺都派了人手去寻这位毒仙,对于机关阁和暗卫来说找人算不上什么难事,就是请人有些难。
马嘉祺亲自去见那位毒仙,将礼数做足,一箩筐的要求都一一爽快应承,这才得到允诺来给丁程鑫祛毒。
“老丁的毒当真是无解吗?体内一直留着引子,后患无穷。”
敖子逸摇头,自然想过根除,可曾经寻便海内外名医,都束手无策,好不容易有抑制之策,却无法清除。
“一把火烧了那畜生真是便宜他了!”贺峻霖愤然,原先病态的苍白面容也上了红。
贺峻霖说的不是鬼王爷,他说的那人世间知晓之人也寥寥几个。
是啊,一把火确实太便宜他了,活该是要千刀万剐也要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贺峻霖见到丁程鑫第一面时,一袭白衣,手中折扇时开时合,面上永远挂着不愠不火的笑,浑身散发翩翩公子的秀逸。
可贺峻霖却偏见一隅,丁程鑫是个疯而自觉的人,就是这种骨子里的疯劲,叫贺峻霖窥见清朗少年郎的残影。
除开缘分使然的意外,这也是为什么最后他能和敖子逸这群人成为至交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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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的事……”
“等老丁醒了,我就带他去离开。”敖子逸打定注意要带丁程鑫走。
“要是他不愿意呢?”正是因为是至交,也极其了解丁程鑫的秉性,他才更想劝敖子逸。
“没想好,打晕或者绑走都行。”敖子逸当然想过被拒的可能,但把他一个人丢在这,终归不放心。
“敖三,你有没有想过,他现在这样就已经是最终的归宿了。”之前贺峻霖一直在犹豫该不该把心里话说出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实在矛盾。
可贺峻霖看得出来的,敖子逸肯定也看得出来,否则不会这么着急要把丁程鑫带走。
丁程鑫对马嘉祺太认真,贺峻霖也从没见过他这么认真对待一个人。
从细枝末节到生死安危,丁程鑫都已做到极致,甚至说不出他到底要些什么实质性的东西。
这就已经是贺峻霖见过的丁程鑫大不同了,但敖子逸或许见过,也正是因为见过,所以才要把马嘉祺排离出去。
可如果丁程鑫不愿呢?就算万劫不复也要留在这个劫难身边呢?敖子逸又能做什么?
他什么都做不了。
在丁程鑫知神祇那刻,在马嘉祺从世间风雪中穿梭而来唤他那刻,丁程鑫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哪怕是万劫不复,哪怕是生死不见,他都甘愿为他的侠士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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敖子逸没有给贺峻霖的实话回声,正如他对丁程鑫的感情一样,在厚厚的那层冰面上掷下再沉重的石块,也激不起冰层下水面的半点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