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将至，宫里逐渐热闹起来，因着如懿有孕，所以这大大小小的事宜都被海兰与绿筠分了去，年节的惯例清晰明了，倒也不用费多大的心思，是以海兰与绿筠只时常去翊坤宫同她说个大致，更多的是陪她聊天解闷。
可最近几日，翊坤宫宫门总是关着的，海兰有些忧心，问了容珮，可容珮也只说如懿身子越来越沉，近来天寒，便十分惫懒，窝在殿里歇息罢了。海兰稍稍安心，便与绿筠忙着家宴的事，一时便也顾不上翊坤宫如何。
弘历近来也少进翊坤宫，众人只当皇上政务繁忙，如此才一反常态的六七日未曾踏足翊坤宫，可如懿却不是这个心思，她一直想着腊八那日他脱口而出的永璂，也记着他顿下的手，与靠在他胸膛上，听见的他怦怦乱跳的心。
他不肯来翊坤宫，怕不是因为不敢见她。
如懿脑中乱糟糟的，她这几日总梦见原先的事，梦见他眼中含泪，同她说自己在无人之巅上的孤独，可恍然间她便瞧见他暴怒的脸，朝着她步步紧逼，还有扬手落在她脸上的耳光。
她猛然惊醒，却觉着自个儿真的被人扇了一巴掌，耳边止不住的嗡嗡作响。
永璂似乎能感受到她的心慌，她每每惊醒，永璂都难耐的在她肚子里动来动去，她如以前一般安抚的拍着肚皮，可这似乎并不能安抚永璂，她被搅得躺不住，只能拥着被子坐起身，斜靠在床头歇息。
殿中静的毫无生气，似乎要令人窒息。
那种久违的委屈顷刻间占满了整颗心，好似脸疼心也疼，疼的她直掉眼泪。
太多年了，这依旧是她敢而不愿提及的梦魇。
可她总得直面模糊不清的如今。
弘历听闻她来养心殿的时候，手中的朱笔一顿，直到沾满的朱砂凝结成滴，于笔尖直直落下，污了折子上的字迹的时候，他才堪堪回神，将毛笔扔进笔洗里，而那时，她已然跨进了门槛。
他起身迎上去，如懿浅浅笑着，却要福身行礼，他心中一紧，快走两步托住她胳膊，忍不住嗔她，“又来了？非得时不时地念叨你两句才行？”
她握着他的手，并无异色，甚至是与他软软撒娇，“养心殿人多，万一传出去，臣妾又要被说三道四了。”
这般模样让他心下稍安，只挽着她的手往暖阁去，“哪个不要命的敢说三道四？”
她未接话，只浅笑着，如往常一般与他坐在一处，而后招招手，让容珮把带来的点心摆上来。
食盒打开，容珮将里头的盘子端出来，弘历这才看见那盘子里装的，是白玉霜方糕。
他偏头瞧她，“你自个儿做的？”
如懿后仰着，一只手支在软垫上，好坐的稳当些，“皇上别挑了，臣妾身子这么沉，哪里进的了小厨房。”
弘历瞪她一眼，“哪里挑了？朕是怕你进小厨房，再伤着自个儿。”
她垂着眼睛，像是在耍赖，“是是是，是臣妾小心眼，会错皇上的心意。”
弘历不搭理她，只伸手拿了块白玉霜方糕喂给她，她笑着咬了一口，弘历瞧她眉眼弯弯的模样，悬了好几天的心慢慢落了回去，可吃着香甜软糯的白玉霜方糕的时候，又觉着哪里有些不对。
在养心殿坐了会儿，她便要回去，弘历捏着她的小手，“朕还有折子批，你要不再等等，一会儿朕送你回去。”
她撇撇嘴，伸手卷着他有些折了的马蹄袖，“皇上折子那么多，还不知道要批到什么时候，臣妾还要赶着回去喝安胎药，就不久留了。”
弘历微蹙着眉，显然是不放心，如懿让了一步，“派人送臣妾回去，一会儿再回来告知皇上，这总行了？”
弘历突然心里有些没底，可瞧她那样坦荡的看着他，又似是让步的模样便觉着是自个儿多心，笑着捏了捏她圆润的下巴，“好，路上小心，仔细着了风。”
出了养心殿，如懿慢慢在长街上走着，因着他正忙，所以李玉必要随侍左右，如此这送她回去的差事，自然而然的便落在了凌云彻身上。
凌云彻默默无声的跟在她身后，她回头望去，轻声道:“本宫有事与凌侍卫相商，其余人跟远些。”
凌云彻抬头看她一眼，而后静默无声的上前站到她身侧，容珮本想继续搀着她，可如懿却对她浅浅笑着，“我与凌云彻说说话，你安心跟着就好。”
容珮本想劝她，可见她眼中坚持便转头瞧了瞧凌云彻，眼中似有嘱托，而后便退后三步，不远不近的跟着。
如懿手揣在护手里，放在肚子前，厚厚的大氅将她裹得严实，可她依旧觉着有些冷。
凌云彻看她面无表情，不免有些担忧，“娘娘有什么要问微臣的，直说便好，微臣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没什么大事，”她笑着瞧他一眼，“只是想问问那日在江宁行宫的事。”
凌云彻微蹙了眉，以为她是不信他，正想着开口解释，便见她驻足站下，转身直直望着他，“凌云彻，我知你必不是那样的人，我想问的，是你那日有没有与皇上商讨人员调动之事。”
凌云彻瞳孔微缩，一时间没了回应。
养心殿里，弘历依旧在批着折子，御笔在折子上写写停停，可他满心都是她方才的模样。
她亲自来给他送白玉霜方糕，眉眼弯弯，满是温柔，临走前还与他撒娇似得，只叫他派人送她回去。
手中御笔一顿，他抬头看向李玉，“谁送皇后回的翊坤宫？”
李玉只当他是关心皇后，笑着回禀，“皇上安心，是凌侍卫送娘娘回宫，必不会出了差错。”
他瞬时蹙了眉，终是想明白方才的不对劲到底是为何。
大婚之后，她甚少主动来养心殿，哪怕如今两人关系和缓，她也怕日后牵连凌云彻，所以便少来养心殿寻他，更别提让凌云彻送她回去。
怎么今个儿突然就想起给他送白玉霜方糕了？
他心中惴惴，恍然想起当日江宁行宫之事，生怕她是有所察觉，若是她当真察觉出不对来，那就只能盼着凌云彻不敢抗旨，闭嘴不言了。
可这大概不会如了他的愿。
如懿到翊坤宫的时候，转身瞧着凌云彻，“凌云彻，多谢你如实想告，早些回去禀告皇上吧。”说完，便由着容珮搀着进门。
凌云彻瞧她苍白着一张脸，担心是自己说错了话，可他却不知该如何弥补，只好退后一步躬了躬身，眼见着她急匆匆进了宫门。
而后，朱红宫门在他眼前缓缓合上，像是划出了一道界限，硬生生将翊坤宫与这紫禁城割裂。
如懿被容珮扶着进了暖阁，容珮有些忧心，急忙叫人端了热茶来，“娘娘的手怎么这么凉？千万别是着了风。”
如懿却恍若未觉，她一动不动的坐着，似是听见容珮叫三宝去传江与彬，她本想告诉她自个儿没事，可冷汗一层一层往外冒，她如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凌云彻说，皇上未与他商量增派人手之事，那个时候，他换了班，正打算回庑房。
所以所有的话，都是弘历自个儿扯出来的幌子。
回翊坤宫的这点儿时间，似乎是她有孕来，神思最为清醒的时候，她想起噎人的条头糕是他叫李玉专门去西湖桥头买的，想起长禧殿里，他面不改色的说着父子相合的话，更能记起几个月前，他拉着她的手，同她说永瑞会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他说他不信酸儿辣女，亦说未诞生的永璂，会与兄弟相亲，如今更是连璟兕的名字都起好了。
可西湖桥头的摊子，是他俩前世一起去的，今生还未曾踏足过。
那般迷信天象之说的人，也不会好端端就突然改了心思，直言永瑞有福。
他更不会抛下自己最为重视的颜面，扯着幌子去保凌云彻。
生男生女，不过是他宽慰她的话，他一早就知道会有永璂。
她当时忘了问，为何会拿酸杏干儿给她，如今看来，她以为的所有秘密，于他而言就如摊在日光下一般的清晰可见。
是她糊涂，这桩桩件件这般明朗，她却从未留心。
她如今所过得顺遂日子，不过是南柯一梦。
那根本不是她的少年郎。
她忽而笑了，眼角沁出一颗泪，是她痴心妄想，偏要寻她已然寻不回的东西，如今这般，当真是报应。
容珮瞧她脸色愈发苍白，眼中带泪，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只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跪在榻下不住地问她怎么了，她依旧不曾答复，只紧攥着手，浑身紧绷的坐着。
江与彬到的时候，如懿觉着自己意识清明，却浑身无力，只能由着容珮她们将自己扶到床上，永璂在肚子里动个不停，她一手搭在腹上，一手探出床边，让江与彬诊脉，殿内静默良久，他才听见江与彬轻声禀报，“娘娘有些动了胎气，亏得头几个月将养的好，所以眼下并无大碍，微臣给娘娘开些安神养胎的药便可。”
“只是娘娘，千万要宽心。”
江与彬不知她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可从脉象来看，她必是心神不安，他只能劝她宽心。
如懿闭了闭眼，“有劳你了，”她声音轻的像薄纱一般缥缈，容珮凑近了听，似乎听见她长长的叹息，“此事不要声张，只说是来请平安脉，皇上那处也不可告知，还有我额娘，不要让她忧心。”
江与彬与容珮一同应下，而后下去开方熬药。
“容珮，放下帷帐，我想睡会儿。”
她轻轻阖着眼，满面疲倦，容珮心疼，却不知她到底为何难过至此，只能顺着她的吩咐，落了帷帐，而后退出去，悄声守着她。
肚子里的永璂似乎正在打滚儿，她无奈的拍拍肚皮，却不能安抚他，她似是起了脾气，小声埋怨，“一点儿也不听话。”
“额娘好累，你乖一些。”
她长长叹息，眼里涌上热意。
“永璂，你会不会怪我，怪我犹豫，又将你生在这牢笼里？”
永璂没了动静，安稳的窝在一处。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知该想些什么，恍恍惚惚陷入梦境的时候，似乎听见了沉沉的脚步声，她却辨不明是谁来了。
罢了，由他们去。
她阖着眼，任由自己跌入无边黑暗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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