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娘娘爱吃辣的风声在六宫传开的时候，弘历已经七八日没见过她。
彼时他正在养心殿批着年下堆积如山的折子，李玉照常来跟他禀报她的近况，说起四川总督荐得厨子被她召去伺候的时候，弘历冷不丁的从折子里抬起头。
李玉一顿，不知道自个儿是哪句话说错了。
弘历却只是抬头瞧了瞧，见他面上疑惑着便轻声开口，“无事，你接着说。”复又低头，一边听一边批着折子。
李玉安下心，接着说起翊坤宫近来的事。
大致禀报完，弘历也放下手里的笔，抬头望去，外头正是日薄西山的模样，弘历沉吟两声，平声吩咐候着的李玉，“去寻些酸杏干儿或是梅子干儿，越酸越好，记得别让别人瞧见。”
李玉不明白寻个酸杏为何还要偷偷摸摸的，且皇帝向来不爱吃酸，也不知寻来做什么，可皇上怎么吩咐他便怎么做，如此便悄声退下，自个儿亲自去找酸杏干去了。
晚膳过后，弘历估摸着她还没歇下，便叫李玉伺候着穿了大氅，又少见的拿了护手，而后便闲闲往翊坤宫去。
他悄声走进去的时候，她正拿着卷书，有一搭无一搭的翻着，时不时地望望窗外，大概是瞧眼下是什么时辰。
弘历清了清嗓，而后从拐角处出来，如懿一愣，眼见着他往跟前走便缓缓下了榻，想福身又想起他每次都念叨，干脆稳站着，等着他自己过来。
容珮行了礼，李玉正想上前给他解了厚厚的大氅，弘历便微微侧脸，“都下去。”
李玉与容珮对视一眼，想也知道自个儿多余，没敢耽误片刻，便齐齐退了出去。
他眼瞧着她，如懿没法子，只能自个儿上前给他解领口的带子，“皇上怎么这么晚还过来了？”
“自然是过来气你的了。”他肃着一张脸，垂眸瞧着近在咫尺的她，如懿手一顿，而后把刚解开的带子又照原样儿系了回去，“气着了，皇上甭耽误时辰，紧着回养心殿吧，一会儿夜里风大，吹个头疼脑热的，还要怪臣妾。”
她说着就要往后退一步，弘历拉上她的手，不敢使劲把她扯过来，只好自己迈一步跟上去，“小心眼。”
如懿低着头不搭理他。
“快解了，屋里热得很。”他有些不耐烦，如懿瞥他一眼，又伸手慢悠悠的去解，等解下来的时候，他鬓角已然微微冒了汗。
他又把带着护手的右手伸到她跟前，如懿不明白他为何带在一只手上，且进殿半天也不知脱下来，可他伸着不动，如懿只好伸出手，没好气的给他扯下来。
护手进了她手里，她才瞧见他右手里窝了拳头大的一个瓷盅。
他拿过她手里捏着的护手扔到一边，而后摊开掌心凑到她前面，“专门给你送东西来的，还惦记着赶我走，合宫上下就属你没良心。”
如懿眨眨眼，也不应他，只伸手揭开上头的盖子，看清了里头是什么，不由得挑了挑眉。
弘历满脸显摆的瞧着她，“特意叫李玉找的，杏干儿和梅子干儿朕都悄悄装了点，一准好吃。”
如懿抿了抿嘴，盯了半晌才抬眼瞧他，“可臣妾现在喜欢吃辣的。”
弘历瞧她嘴硬不承认，也不拖泥带水，直接拿了她手里的盖子合了回去，“不爱吃算了，朕叫李玉拿去扔了。”
他作势便要偏头喊李玉，如懿一着急，伸手扯上他袖子，见他回头满眼揶揄的看她，才知道自个儿上了当，心里止不住的后悔。
她如同原先一般不想让他知道，虽然她知道怀的是永璂，大概齐不会让他失望，可少一个人知道便多一份安全。
也是因为他曾说过的话，她多少也想知道他如今到底有多介意生男生女这回事。
弘历瞥她一眼，“什么时候才能不嘴硬？”
如懿憋着一口气，一声不吭也不看他，显然是被他逗烦了。
见这模样，他也不敢再得寸进尺，万一真给他赶出去，那就得不偿失了，他又掀开瓷盅上的盖子，往她跟前儿凑了凑，颇为无奈的道:“酸儿辣女不过民间传闻，朕不信这个，吃酸也不见得就是个阿哥。”
他顿了顿，又凑过去覆在她耳边小声道:“我知道你怕别人眼红，所以这事儿我给你瞒着，就咱俩知道。”
如懿抬眼望他，眼里是藏不住的不敢置信，却又带着丝丝欣喜。
这是他俩之间的小秘密。
她收回目光，状似不在意的伸手捏了个杏干儿，慢慢咬着，弘历唇角微微弯起，见她还要拿，收了笑意，把手撤了回来，“好不好吃？”
如懿不禁羞恼的瞪他，弘历眼神移过去，装看不见。
默了许久，她一边暗骂自个儿不争气，一边小声的嘀咕，“好吃。”
“嗯？”
他得寸进尺，她一跺脚，转身往寝殿去。
“啧，小气劲儿，”他两步追上去，“给给给！”
——
腊八当天，弘历下了早朝就直奔翊坤宫来，彼时如懿正慢悠悠的喝着腊八粥，见他进门不由得一愣，弘历朝她伸着手，她走过去握上他的，跟着他往寝殿去。
“皇上怎么过来了？”
弘历瞧她伸手给他摘着朝珠，却因挺着肚子而有些费力，便抓了她的手让她在一边站着，“往你这儿来蹭口粥。”
他偏头瞧了李玉一眼，李玉会意，立马上前来伺候他更衣，如懿挑挑眉，“养心殿的小厨房何时手艺这么差了？还要皇上大老远过来蹭粥。”
弘历未接话，只等着换好了常服才又握上她的手，一壁拉着她往膳桌旁去，一壁凉凉道:“手艺好的都给别人送了去，只能自个儿用手艺差的了，偏生那人还没良心的说着风凉话。”
他淡淡瞥她一眼，如懿才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李玉把养心殿熬粥的厨子送来了翊坤宫，但也不至于他说的这么可怜，可见他那计较模样，她也懒得跟他争，省的又被他挤兑。
弘历见她闭嘴不言的模样，哼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
用过早膳，弘历在暖阁批折子，她便坐在一侧缝着小衣裳，弘历看一眼她手里的粉色布料，虽然觉着她这是不信他能护住他们母子，可这么做大约能安她的心，他也就歇了心思，由着她去。
晌午过后，如懿眼见着困顿，他便让李玉收拾了桌子上的折子，而后拉着她往寝殿去歇午觉，如懿乖乖跟着去，躺在床上不一会儿便迷迷糊糊睡过去，再睁眼的时候，身侧的人早就没了影儿，连他躺过的那半边床褥都已然凉了下去。
如懿缓缓坐起身，正巧容珮进门，“娘娘醒了。”
她嗯一声，眼睛时不时地往身侧那一块儿床褥瞥，容珮会意，温声禀报，“皇上与和亲王商讨政事去了，说夜里再过来，让娘娘好好用晚膳，还得记着吃补品与安胎药。”
她没做声，一副不怎么在乎的模样，只让容珮给她斟了杯清水，小口的喝着，心里却寻思着他属实啰嗦。
她原以为他会如前段日子那样过来盯着她吃补品，原本还寻思着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的将吃补品这事儿给略过去，可直到她沐浴完躺在床上，她也没见着人影儿。
彼时她正坐着翻手里的书，抬眼瞧瞧窗外正是夜色沉沉，寻思着他大约是不会过来了，便合了书，想叫容珮熄了烛火，自己好睡下。
可她还未唤容珮，弘历便带着一身凉意直直进了寝殿。
他矮身坐在床沿，烛光映照下，如懿见他微红的脸，呼吸间似乎带了些酒气。
弘历拉着她手，却坐的离她远了些，“跟弘昼喝了几杯，就来的有些晚了。”
如懿嗯一声，“皇上去沐浴吧，明个儿还要早朝，还是早歇息为好。”
他捏捏她的手，应了一声便起身去沐浴，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然迷蒙着睡眼，弘历一笑，轻轻掀开被角躺了进去，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
如懿窝在他怀中，细嗅了嗅，好似闻见了他身上梅子酒的香气。弘历伸手抚着她的长发，眼里是无限温柔，沐浴时的热水好似让酒气上涌，他脑中既清明又不清明，不断想起晚膳时同弘昼说的话，还有曾经遭受的无数白眼，以及夺嫡时，日日夜夜如履薄冰的心惊。
怀中温热，是他盼了两世的人，他蓦地软了心肠，似乎所有脆弱霎时间全都翻涌上来，他微微红了眼眶，却依旧浅浅笑着，“有你在，永璂以后一定会是个宽厚温和的孩子，会孝顺父母，会与兄弟相亲，断不会有我当年的模样。”
我亦会护着你们母子，我走过的路，永璂和永璟一定不会再走。
他语气里是隐隐的哀愁，如懿软了心肠，不禁往他颈窝凑了凑，刚想宽慰他，却冷不丁想起他方才的话。
他刚才……说的是永璂。
她往后退出他温热的胸膛，一双眼直直望着他，弘历对上她的眼，抚在她后背的手一顿，不由得起了一身冷汗。
她眼里满是疑惑与冷凝。
他才明白自个儿刚才说了什么。
他直觉不好，哪怕如今她卸下不少防备，也不能同她说自己重生的事，他堪堪稳下惊惧的心绪，继而抚着她的背，缓缓笑着瞧她，“这么瞧着我做什么？哪儿说错了？”
她依旧直望着他，“无事，只是不知道皇上方才叫的永璂是谁？”
他微一瞪眼，“自然是你肚子里的小人儿了。”他伸手把她按回了怀里，生怕自己在她的眼神里露出端倪，“我想着，若是个阿哥就叫永璂，是个公主就叫璟兕，都是好寓意，你觉着如何？”
他语气里满是憧憬，可实际上却是惴惴不安，生怕不能解她的疑心。
他明白，她如今这般，只是因着原先这个时候，自己未曾与她绝情，若是让她知晓，自己现在就已然是那个与她断发绝情的弘历，她一准的不肯接受他。
他不由得缩紧了揽着她的手臂，无声哀求老天莫要将这刚燃起的希望尽数毁灭。
好似过了许久，久到他的满心慌乱将要藏不住，她才缓缓揽上他的腰，柔声道:“你定便好。”
他胸膛里的心似乎有一瞬停滞，而后无声的吐出口气，隐下满目慌乱，“睡吧。”
夜色深沉，冷冽冬风卷着落下的雪闷声拍在窗子上，声声闷响听的人心都沉了下去。
四下静默无声，他似乎隐隐听见她的心跳，一声一声的，叫他愈发心慌。
或许，一切都将脱离他掌控，他的希冀，会在这个冬日里戛然而止。
津ICP备2022002164号-2 © 2016-2023 iHuaBen.com 版权保护声明 不良信息举报:jubao@ihuaben.com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