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到碧梧阁门口的时候，满面愁容，在门口站了半天也没能往前再跨一步。
彼时已然是月上枝头的时辰，不出意外这个时候娘娘应是早用完了晚膳，李玉回头瞧了瞧进保手里端着的东西，嘴里不住地叹气。
进保也是一脸无奈，“师父，您还不进去吗？”
李玉心里不痛快，听他催促更是窝火，抬腿便是一脚踹过去，“催什么催！”
进保端着托盘躲了过去，“师父！糕还在徒弟手里呢！”
李玉见他惶恐托着糕点不撒手的模样也没再说话，只长长叹出口气，“走吧。”
李玉进门的时候，如懿正坐在榻上翻着书，今儿个躺了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人才精神了一些，所以晚膳的时候，容珮见她有了精神便劝着她多吃了一些，如今歪在榻上歇着，缕缕晚风吹在身上，便叫她有些昏昏欲睡。
容珮适时进来打断了她的瞌睡，如懿眨眼瞧着她，“怎么了？”
“娘娘，李玉公公来了。”
如懿搁下手里的书，如今因着他的关系，她连带着不想见李玉，生怕李玉是来送他又出幺蛾子的消息的。
可他若是要出幺蛾子的话，她想来也是挡不住的。
如懿瞧着底下躬身站着的李玉同进保，李玉却是头也不抬，只轻声禀报，“娘娘，奴才是来给您送条头糕的。”
如懿闻言蹙起了眉，见李玉打开上头的盖子更是有些愣神，盘子里整齐的码着条头糕，瞧着便是软糯香甜的模样。
“这就是条头糕，我小时候吃过，里头的豆沙香甜细腻。”
“只是有些粘牙，不比宫……家里做的差。”
……
她有些恍惚，眼前又是两人携手走向那糕点摊儿的模样，可那分明已然是太早之前的事，早的她一想起，便明白那是过眼云烟。
李玉依旧不敢抬头看如懿，“这条头糕，是皇上指名道姓让奴才去西湖桥头买的，说娘娘一定会喜欢。”
如懿扯了个笑，西湖桥头买的呀，她躲了他一天，临了还是没能躲过去。
如懿听着这话有什么不对，可她如今眼前都是两人偷着出去玩的样子，也没心思去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只想着把李玉打发走，省的露了什么不该有的表情，被他知道了端倪。
“本宫知道了，替本宫谢过皇上。”
如懿微微笑着吩咐李玉，她本以为李玉听了这话便会行礼告退，可等了半晌他依旧杵在原地，只低着头不说话。
如懿瞧他那别扭样子便觉着有些不对，“怎么了？皇上还有事儿要吩咐本宫？”
李玉喉结滚了滚，在早春时节的夜里竟也热出了一身汗，似乎连胸腔里的心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李玉抿了抿嘴，心一横，便把剩下的话一股脑儿给说了出来，“皇上……皇上让奴才盯着娘娘，把这些条头糕吃下去。”
他声音越来越轻，似乎被晚风吹散了，而后飘飘忽忽的进了她耳朵里，容珮瞬间瞪大了眼，转头看榻上人仿佛被定住的样子，满眼震惊。
如懿蹙了蹙眉，轻声询问:“现在？”
已然用过晚膳的时辰，让她吃那满满一盘的条头糕？
李玉看她怔愣的样子满心酸楚，可终是狠了狠心，“现在。”
如懿瞧着进保把那条头糕端到她一旁的矮桌上，放下的时候似乎还抖了抖手，如懿突然笑了一声，连他身边的奴才都觉着心狠，那他想必是这天底下最心狠的人了。
如懿伸手拿起一边的筷子，容珮伸手想拦，如懿回头看了她一眼，容珮顿时便停在原地，她在如懿眼里看见了明明白白的凌厉，是之前从未有过的决绝。
如懿夹了一块条头糕，张嘴咬了一口，软糯的米皮与香甜的红豆一起在嘴里化开，满腔甜味，可她却怎么都尝不出来当年的味道。
也是，很多年前就已然尝不出来了。
她吃得有些急，容珮叫人端了水来，红着眼睛在一旁候着，李玉也焦急的站在下边，这样软糯黏糊的东西，吃下两块就要把胃填满了，更别提如今已然用过晚膳，还是这样满满的一盘。
李玉看她闷声夹起第三块，终是忍不住跪在地上，“娘娘，奴才看着您吃完了，现在就回去复命了。”
他不等她回应便起身往外走，容珮也上去拦，可如懿依旧闷头吃着条头糕，第三块咬了一半的时候她便觉着咽不下去了，那红豆甜的她牙疼。
好似不止牙疼，嗓子疼，胸口疼，四肢百骸都在疼。
她喘匀了气，容珮往前递水可她看也不看，接着咬剩下的一半。
李玉和容珮都急得满头汗，“娘娘……”
“你就非要这样拧着来！”
碧梧阁的门被大力踹开，穿着明黄衣衫的人走的比风还快，径直到她面前夺了筷子，连带着桌上的盘子一并掷在了地上，惊的跪了一地奴才。
“皇上息怒！”
“都给朕滚出去！”
他怒不可遏，容珮本想留下来却是被李玉一把拉住了手腕，急匆匆退了下去，暖阁一时清净，只听着他粗重的呼吸一声不落的传进她耳朵里。
如懿觉着耳朵边嗡嗡作响，嘴里含着的条头糕仿佛塞住了喉咙，塞的她不得喘息。
她猛然往前倾，抓了矮桌前的瓷罐便吐了起来，弘历一惊，连忙上前扶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他瞧她苍白着一张小脸，又气又心疼，直逼得他红了眼眶，连说话都在抖，“你怎么就这么犟，怎么就不能跟我服个软？”
如懿还在吐，连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她反手推他的胳膊，弘历抓了她的手，如懿便紧攥着他的手指，直攥的他指节泛白也不曾松开。
弘历却恍然未觉，一直拍着她的背，见她直吐酸水更是心急如焚，“李玉！赶紧让江与彬滚过来！”
外头的李玉得了命令便自己跑着去找江与彬，直跑的他心肺都要喘出来才跑到了江与彬的住处，江与彬话都来不及说便被李玉一手提了药箱，一手抓了他的手，急急往回跑。
容珮被进保拦着依旧没能进去，屋里只他们两人，弘历见她停了下来不觉松了一口气，她软软松了抓他指节的手，人一歪便往矮桌倒过去，弘历眼疾手快的扶住她，矮身坐在她旁边，让她倚在自己身上，如懿本想推他手，却是被他箍住了，冷着一张脸唬她，“别动！”
他拿着帕子擦干她脸上逼出来的泪水，擦干她苍白唇上的污渍，如懿喘着气，觉着自己额上湿漉漉的，费劲的抬眼看过去，才瞧见他下巴上也凝着几滴水珠。
是泪还是汗？
她不知道。
弘历瞧见她缓慢眨着的眼睛，伸手揽紧了她，“看什么看！还不许人生气了？！”
如懿垂下眼睛，扯了个凉薄的笑，“这条头糕……噎的人心疼。”
她断断续续说着话，却像是往他心里灌了铅，整个人都重重的垂了下去。
原先这样美好的东西，如今也让他变成了伤心的东西，剖人肺腑，肝肠寸断。
他惯会伤她的心。
江与彬匆匆跑来的时候，已然是上气不接下气，李玉让他在外面歇了歇，刚喘匀了气便把人推了进去，江与彬乍一见屋内一片狼藉心头又是一惊，还不等他回神，榻上的人便开口唤他，“愣着做什么！给皇后看诊！”
如懿依旧倒在他怀里，脸色苍白，眼眶红红，江与彬不敢多看，只瞄了一眼没碎瓷的地儿，而后跪下给如懿诊脉。
平复了好一会儿，江与彬才把这病瞧了个明白，心头松了口气而后恭敬回禀，“皇上，娘娘是急火攻心，惊着了。”他转头看了一眼地上歪歪扭扭摊着的点心，想起路上李玉急急交代的话，又想起她另一处病来，“这点心软糯香甜，可吃多了便不消化，微臣给娘娘开些安神药，再加些开胃健脾的药，方能让娘娘无虞。”
他顿了顿，“只是……”
弘历揽着她肩膀的手又紧了紧，“只是什么？”
江与彬看了一眼有气无力的如懿，如懿对上他的眼，心道不妙，提着气想制止他，“江……”
她话刚出口便被弘历厉声打断，“说！”
江与彬心一横，“只是娘娘这些日子风寒未愈，如今更是有了加重迹象，微臣怕几种药材相克，便想着给娘娘改成药膳，虽成效慢些，但能养元固本。”
弘历眯了眯眼，语气愈加冷凝，“风寒未愈？”
江与彬额角滴下一滴汗，正想着开口答话，如懿便叹了口气，飘忽着声音道:“下去吧。”
弘历也未阻止，只瞧他一眼，而后摆了摆手，“下去开药。”
江与彬躬身退下。
如懿却未开口解释什么。
他轻笑一声，“你的事，我从来都不能知道。”
如懿听着他明显的自嘲，缓缓合上了眼，“听多了，皇上会烦，不如从一开始便不知道。”
她沉着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真心实意又像是敷衍他的幌子，可弘历却明白，她说的每个字，都是她心中所想。
在她心里，他会同原先一样，爱她护她，拉她上无人之巅，而后再毫不留情的抛下她。
他们似乎永远都走不出这死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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