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里，草木抽芽，南雁北飞。
福珈正扶着太后在小园子里遛弯，清清朗朗的天，阵阵春风拂面而来，是顶好的天气，福珈想起早晨在小宫女那听来的闲话，如今正好说给太后听，便开口道:“太后，听说昨夜里碧梧阁可是热闹的紧。”
太后瞧着眼前精致打理过得花草心情舒畅，不免对福珈的话起了兴致，“嗯？怎么回事？”
福珈扶着她走进八角亭，一壁扶她坐在石凳上，一壁说着早晨听来的闲话，“听说昨夜里，皇上踹了碧梧阁的门，还怒气冲冲的砸了一盘点心，把人都轰了出来，可不多时，便叫李玉传了太医。见着的人都说，李玉和江与彬跑的快磨出了火星子。”
太后蹙了蹙眉，手里端起的茶杯又放了回去，“踹门？这又是因着什么事？”
福珈思量着，也是疑惑不解的模样，“说出来奴婢都不信，听说皇上昨个儿让李玉出宫买了当地的条头糕，而后送去了碧梧阁，可李玉送去的时候已然过了晚膳的时辰，这倒没什么新奇，奇的是皇上竟让李玉瞧着皇后娘娘把那满满一盘的条头糕都吃下去，奴婢听着都觉得离谱。”
福珈不轻不重的给她捶着肩膀，太后一挑眉，“然后呢？”
“然后皇上便踹了碧梧阁的门，把奴才们都赶了出来，等再进去的时候，皇后娘娘已经看过了诊躺进了寝殿，地上散了一地的碎瓷和条头糕。”
太后轻笑一声，又端起茶杯抿了口茶，“都过了而立之年了，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能折腾，也不知道皇帝当初怎么就认准了她。”
福珈不明白太后的话，疑惑道:“折腾？可奴婢听着皇上是龙颜大怒，不是说笑的样子。”
“皇帝现在在哪儿呢？”太后嘴边含着笑，偏头瞧着福珈，福珈一愣，这才想起皇帝打进了碧梧阁，至今未曾出来过。
太后见她分神便明白弘历现在身在何处，嘴角笑意更是明显，“这不过是夫妻间的折腾罢了，皇帝这别扭性子，遇上皇后这么个犟的，日子过得顺遂才怪呢。”
她顿了顿，瞧着天边掠过的飞鸟，又轻叹一声，“也是难为皇后了，罢了，一会儿你挑些底下送来的补品去瞧瞧皇后，可别让皇帝真给作践坏了身子。”
福珈应是，太后又想起另一桩事，便又微微偏头询问道:“玫嫔和庆贵人准备的如何？”
福珈寻思了一下，而后轻声回禀，“差不多了，不出岔子便能办的妥当。”
“嗯。”太后点点头，“皇帝正和皇后别扭着，正好借着这机会分分他的心，省的他天天盯着皇后，闹得合宫都不安生。”
八角亭里是万千思量，可碧梧阁里却是静谧一片，落针可闻，弘历觉着这寝殿闷得人头昏，本想遣李玉去开两扇窗，可一低头又瞧见床上躺着的人，未作思量便是一声长叹，歇了这心思。
她如今正病着，哪里吹的了风。
他坐的累了，也就伏下身子躺在她身侧，伸手把人捞进自己怀里，看她安安静静的睡着。
他笑了笑，可眼睛却是渐渐泛红，“要是醒着的时候，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他身上暖烘烘的，引得她往他怀里钻了钻，弘历捏了捏她烧的发红的小脸，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顺着眼角落下来，悄无声息的没进她墨染般的长发里。
他在她耳边轻喃，“你再信我一次行不行，我不会再抛下你了。”
“是我不对，拿条头糕气你，可你怎么就这么犟，李玉都说你吃完了，你还非要吃，怎么先前叫你出去玩的时候就没这么听话了？”
“都两辈子了，气性还是这么大，也就我受得住你。”
他眼泪一颗连一颗的往下掉，可如懿却是一字也未听到，她如今还发着热，整个人半昏半睡，耳朵像是被塞了棉花，只听着边上有什么东西在朦朦胧胧的发出声响，她却听不真切。
昨夜里，江与彬替她看过了诊便下去熬药，弘历把她抱到寝殿，唤了人进来伺候，如懿苍白着一张脸，不看他也不同他说话，弘历也冷着一张脸，只闷声不响的陪着她。
两人就这样别扭的睡在了一处，弘历睡不着，只闭着眼听她浅浅的呼吸，直到过了子时，他才悄悄睁眼，而后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肩膀，等了半晌没见她应，猜测是江与彬开的安神药起了作用，便伸手把一直背对着他的人揽了过来，抱了个满怀。
黑漆漆的夜里，他也看不出她是个什么脸色，只抱着人安心闭上了眼，直到破晓时分，他手心传来阵阵热意，热的浅眠的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这才发觉她身上隔着寝衣也让他觉得烫手。
弘历起身掀开床幔，借着黎明那几缕光瞧见她烧的小脸通红，唇色发白，他心尖抖了抖，扬声唤着李玉，“李玉！快叫江与彬！”
后来便是他盯着江与彬诊脉，听江与彬说她是因惊吓而引起的发热，他才稍稍安心。而后江与彬下去熬药，他便一直坐在一旁守着她，从黎明守到天光大亮。
如懿蹙了蹙眉，梦里也不安稳，弘历揉开她眉心，轻轻拍着她肩膀，“睡吧，我陪着你。”
这一觉便睡到了傍晚，如懿再睁眼的时候，天色已晚，屋里已然掌了灯，她望着帐顶良久，才想起来自个儿夜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可后来却觉着身上好像被灌了铅，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她听着弘历在耳边唤她，那声音是毫不隐瞒的焦急，可她却不能回应，再后来，便是连他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她偏了偏头，才看见自个儿被他抱了个满怀。屋里静默无声，如懿眨着眼盯着他冒了青色胡茬的下巴，脑子里弯弯绕绕的想着先前的梦。
弘历醒的时候便瞧见她窝在他怀里，直勾勾的盯着他的脸，他伸手覆上她额头，再三确定退了热才缓缓叹出一口气，捏着她脸缓缓笑了出来，“想什么呢？烧傻了？”
许是刚退热，人还不清醒，她眨巴着眼睛看他，哑着嗓子，心里想什么便顺嘴说了出来，“我梦见吃了一整盘的条头糕，里头的红豆腻的我恶心。”
弘历笑出声，如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立时错开眼睛闭口不言，弘历收了笑意，低头抵上她额头，“别气了，下次不让你吃条头糕了。”
“臣妾盼着日后也不用强吃别的。”
她烧的哑了嗓子，如今说着冷冰冰的话就更显疏离，弘历叹一口气，“是我错，没有下次了。”
他软着语气，也带了些丝丝喑哑，如懿看着他眼里生出的血丝，想起烧的迷糊的时候，耳畔传来的声声呼唤，当时没什么反应，如今一声一声的，仿佛都喊进了她心里。
她软了心肠，她何曾能听见他嘴里说出一个错字？如今这般，当真是最大的让步了，叫她一时也说不出什么来。
索性错开眼不瞧他，弘历也未强迫，起身叫了容珮来，“去把温着的粥与药一并端过来。”
容珮见着如懿清醒也是喜不自胜，应了一句便匆匆出去准备，不多时又端着吃食与汤药进来，弘历扶着她靠在软枕上，又伸手拿了碗，仔细的喂着她。
如懿先是往后躲了一下，见勺子已经递到了嘴边，大有不吃不放的意思，终是张嘴吃了下去。
碗里的粥见底，弘历让她靠着歇会儿，等会儿便紧着喝药，如懿瞥了一眼一边儿放着的药碗，满脸的不情愿。
弘历顺着她目光看去，又肃着一张脸，掐灭她的小心思，“没商量，一滴也不许剩。”
“臣妾也没跟皇上商量。”
“不商量也不许剩。”
她别过脸去，弘历瞧着她这小孩子脾气也是无奈，只能握住她的手，柔声哄着，“过几天要宴请当地官员，你得出席，况且早日养好了，也省的天天闷在屋子里，白白浪费这南巡游玩的机会。”
“皇上放心，”她依旧板着脸，“许多事臣妾虽不爱做，但也会因着种种缘由而去做。”
弘历望着她低垂着的眉眼，突然就明白了她不爱做而又去做了的，都是些什么事。
譬如昨夜里的条头糕，亦如昔日去劝寒香见。
也或许是宝月楼里，她送去的一碗绝子汤。
没有一件是她甘愿做的，她被困在了皇后的位子上，与年少时的喜乐彻底分割，过着她最不想过的日子。
弘历觉着满心疲惫，这样的违心，他不敢说日后便不会再有，可这样的违心会困住如懿，他不知该怎么解开这样的结，好像两人的枷锁一时间尽数压在他一人身上，压的他喘不过气。
罢了，前路漫长，谁也说不准是什么境况，他执着她的手，不松开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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