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节之后，弘历便没见过如懿。
彼时卫嬿婉与陆沐萍正凑在一处闲话，陆沐萍伸手拈了颗瓜子，一边翘着指头剥瓜子，一边与卫嬿婉闲闲说起这两日的听闻，“这两日皇上可是一面都没见皇后娘娘。”
卫嬿婉手里摇着团扇，“还有这事儿？”
“那可不，”陆沐萍脸上带着笑，自是看热闹的模样，“听说咱们一向得宠的皇后娘娘竟惹得皇上龙颜大怒，连御前伺候的人都差点吃了瓜落儿。”
卫嬿婉眼睛落向别处，“可前两日皇上不还独自给皇后娘娘过千秋节？这帝后间的事咱们也说不明白，还是少说为好。”
陆沐萍点点头，“也是，这得宠失宠也就一眨眼的事，谁也说不准来日是个什么境况。”
卫嬿婉端起手边的茶杯抿了口茶，她自然知道陆沐萍说的是真事，进忠可不就是那差些吃了瓜落儿的人。听他说，皇上就是在千秋节那日同皇后起了嫌隙，瞧这样子，皇后多半是真的惹怒了皇上。
她想着，或许她的机会，就这么来了。
当天午后，御船停靠在岸，已然是行到杭州，弘历先从御船上下来，回头看她被容珮扶着下了青雀舫，便伸着手等着她来。
如懿一愣，终是走过去，把手交到了他掌心里。
两日不见，她似乎消瘦了些，弘历看她被微风掀起的层层衣摆，总觉着似是长久未见她，如今一见面，便有些恍然。
好像那日她转身匆匆离去的场景，是他因内心恐惧而生的梦境，只存在于无人的夜里，如今她依旧在他身侧，与他十指相扣，未生嫌隙，没有隔阂，这才是他们之间原本的模样。
是吗？
弘历牵着她微凉的小手，终是放下自个儿缥缈无依的期盼，如今这帝后恩爱的和睦场面只是做给外人看的，她心里是如何想的，他是真的不明白了。
如懿一声不吭的被他牵着，栈道尽头是跪的整整齐齐的地方官，她与他驻足片刻，听众人山呼万岁，而后便一起去杭州行宫。
行宫设在西湖边，众人需改换马车往行宫去，弘历一路未同她说话，连看她一眼也未曾看过，只擎着她的手让她登上了马车，而后便转身往前头的御驾走。
如懿瞧着他背影有些回不过神，她原以为，他会与她同乘。
眼见着明黄衣袍消失于眼前，如懿收了眼神，让容珮关了车门便靠在引枕上歇着，这两日她不得安眠，如今的气色也仅靠脸上的脂粉撑着，她还怕弘历与她同乘会瞧出来，如今看来，倒是她多心了。
许是那日，她的话是真的伤着了他。
她原以为自个儿早早做了准备，便不会在他眼前做出什么不适宜的举动来，可那画与金簪，是她万万没想到的，他说不是赏赐都是真心，可如今的她不怕赏赐，却独独害怕这样的真心。
她记着，画上穿着喜服的她笑意盈盈，一眼便能瞧出她的满心欢喜，也记着他把金簪塞到她手里时，她摸到上头未打磨好而留下的印记，还有那些雕的有些歪歪扭扭的玫瑰花瓣。
她知道，这都是他的真心。
可真心会变呀，终有一天，他会嫌她身上的刺扎人，会真心真意的与别人共同入画，或许，也会画了这样的小像去哄另外一个人。
等闲变却故人心，这样的真心，从一开始便不能接受。
到了行宫之后，如懿便回了碧梧阁歇息，可能是千秋节那日吹久了风，所以她这两天便有些头昏脑涨，再加上歇息不好，人便没什么精神，如懿让容珮拆了她头上的首饰，换了柔软的衫子，便窝进了寝殿睡觉。
这一觉睡得又长又深，以至于傍晚时，李玉来唤如懿去用膳，却被容珮挡住了去路，容珮蹙着眉，面色为难，“李公公，烦请您去回了皇上，娘娘这两日睡不安稳，如今好不容易才睡的安稳些，我实在是不想扰她安眠。”
李玉听着容珮言辞恳切，想也知道如懿怕是真的没什么精神，如此李玉便应了容珮，匆匆回去回了弘历。
弘历坐在膳桌旁，听李玉禀报完并未言语，许久之后才摘了手上的扳指，轻声道:“传膳吧。”
李玉躬身应是，心里却是长叹，皇上与娘娘，当真是当局者迷。
——
一连两三天，如懿与弘历也再未见面，如今是在外面，自然没了宫里的许多规矩，一同前来的嫔妃也不用来碧梧阁晨昏定省，如懿乐得清静，只好好在碧梧阁里歇息养精神，时不时地听听海兰自宫里递来的消息，生怕意欢出了什么差错。
因着年初一的时候弘历便许了齐汝留在宫里照看意欢，所以此次出巡，也就江与彬与其他几个太医一同伴驾，如懿心里稍稍安定些，齐汝是太后的人，想必会尽心尽力的照看意欢，自个儿又提前在永寿宫安插了人，想来是不会让卫嬿婉钻了空子。
也确实，宫里传来消息说一切都好，如懿稍稍松了口气，安心的窝在碧梧阁里养病。
是了，这寻常的头疼脑热终是被她拖成了风寒，原本还想着不让容珮去唤江与彬来，可容珮见不得她这病恹恹的样子，她明白如懿是不想惊动弘历，所以思来想去也就悄悄找了江与彬，同他交代了此事不要声张，如此才劝得如懿好好治病。
且说如懿同弘历许久不见，这一同前来的几个人便生了往御前凑的心思，卫嬿婉时时往长禧殿跑，送些自己做的点心羹汤，可每每都是吃食进去，人却连门槛都没能跨进去。
卫嬿婉这几日的遭遇惹得金玉妍嘲讽，遛弯时见着卫嬿婉也忍不住出言讥笑一番，可轮到她自个儿去的时候，竟也是一样的待遇。
众人这才明白，皇上这是和皇后置气，所以连带着不愿意搭理旁人。
闲话传起来的时候，弘历还待在长禧殿不去各处过夜，这几日她都不出门，连一同用早膳的时候都称病不来，弘历觉着她是故意避着他，也因着他还未想明白她的心意，所以也就不肯多加询问，连碧梧阁的门前的路都不肯走。
太后却看不得他这失意样子，而且如今出来南巡也要传出些风言风语来，当真是扫人兴致，所以弘历来请安的时候，太后便明里暗里的敲打他，说到底，也只是让他雨露均沾。
彼时太后在榻上端坐着，眼神落在手里的茶碗上，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说的话却是一针见血，直扎在弘历心上，“皇帝得记着，皇后当日是怎么进的冷宫。”
弘历心头一惊，“儿子明白。”
冷宫那段时日是弘历掩埋心底的痛处，重生一世，他依旧是取缔了冷宫，可这宫里的每一间殿阁，只要他想，就都能变成来日的冷宫。
他明白他对如懿的专宠实在太惹眼，也知道别人受得牵连来日可能都要变本加厉的报复在她身上，他是皇帝，有掣肘，或许有一天，他对如懿的专宠就会害了她，就会逼得他不得不把翊坤宫再变成困住她的冷宫。
前世是他糊涂，让她在翊坤宫里死死煎熬，如今他不想了，他经不得一丝一毫的风险。
是以，卫嬿婉再去长禧殿的时候，破天荒的被弘历唤了进去，跨过这些天都没能跨进去的门槛的时候，卫嬿婉才觉着被金玉妍讥讽而憋在心头的一口气缓缓舒了出去。
可弘历也只是让她在一边站着，只专心看着自个儿手里的书，可卫嬿婉瞧他手里的书半天都没掀过一页，便明白他是在分神想别的事。
想什么呢？卫嬿婉端出食盒里装着的燕窝，聘聘袅袅的走过去，如今她人在这里，那皇帝想的，也只能是她一人而已。
燕窝被精致的瓷盅装着，掀开上头的盖子，还能看见飘上来的缕缕白气，卫嬿婉把羹匙放进瓷盅里，而后往弘历身边凑了凑，“皇上，看了这会子书，想必您是累了，这是臣妾精心炖的燕窝，您尝尝？”
弘历思绪被打断，抬眼瞥向她，卫嬿婉勾着甜腻的笑，伸手又往他眼前递了递，且人也凑到他跟前，是再往前一步就要倚在他身上的境地，弘历垂眸看着她手里的燕窝，怎么瞧都觉着实难下咽。
倒不是说这燕窝不好，只是这送燕窝的人，只能引得他心生厌恶。
他脸上露出清浅的笑，“你有心了。”说着，他便伸手去接卫嬿婉手里的瓷盅，温热手掌蹭在她白嫩的手指，卫嬿婉脸上一红，急急垂下眼，往回缩手，可不成想这还未完全递出去的瓷盅一歪，半盅燕窝尽数倒在了弘历身上。
弘历急急起身，眉头紧蹙，显然是勃然大怒，“李玉！”
卫嬿婉慌慌张张的跪下，拿着绢子替他擦拭衣衫上的羹汤，李玉奔进来见此场景也是一惊，而后回神连忙唤人传太医。
弘历眼睛扫过去，卫嬿婉往后缩了缩，如葡萄珠一样的眼睛里满是泪水，“皇上恕罪，臣妾不是有意的！”
江与彬急急赶来，弘历闭了闭眼，像是忍耐着什么，良久才沉声道:“炩嫔伺候不佳，先回自己住处待着，这几日便别往朕跟前来了。”
卫嬿婉一愣，既觉着这是皇帝的厌恶，又觉着这是皇帝对她的容忍，可她实在不敢多问，只诺诺应是，而后躬身退了出去。
弘历垂头瞥了一眼自个儿身上的衫子，那燕窝倒也不是接不住，可如此一来，确实是能少见卫嬿婉。
只是毁了她亲手替他缝的衣裳。
虽说他不怎么待见这衣裳，可以后还有没有，他属实不敢说，早知道如此，还不如把它压在箱底儿来的稳妥。
江与彬见他瞧着自己身上的衣裳走神，想来是没什么大碍，江与彬松了口气，上前一步提醒他，“皇上，还是让微臣看看，千万不可伤了龙体。”
弘历嗯了一声，转身往寝殿去，李玉在身侧跟着，只听他沉声吩咐道:“把这衣裳送去碧梧阁，告诉皇后再新做一件。”
李玉一愣，而后恭顺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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