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船一路向南，走了将近一月的时候，便到了如懿的千秋节。
彼时行路过半，已然接近江南地界，沿途风景亦是春回大地般的生机盎然，如懿时常悄悄出去，坐在青雀舫的船头看外面的景致，后来弘历总把她召到御船上，如懿虽心心念念外面的风景，可到底不想同他多说自己的心思，只沉默寡言的陪着他。弘历见她日日闷在船里，看那样子怕是永远不会主动提及自个儿的心思，只能无奈一叹，自个儿主动牵着她的手，多出去看看。
千秋节当天，外面风和日丽，是顶好的天气。晨光映照进船舱里，弘历早早睁眼，低头见她还踏实睡着，便在她额头轻轻一吻，而后悄悄起身去做准备。
如懿睁眼的时候，身侧的被褥已然凉了下去，她揉着有些昏昏沉沉的额头，刚想开口唤容珮，弘历便推开门走了进来。
他矮身坐在床上，握着她的手，“怎么了？头疼？”
如懿未接话，只摇了摇头。
她抬眼瞧见他身上的外衣，那是她赶在南巡前做好的，连上面的花纹都是她一针一线绣的。只是他原本嫌弃的很，之前叫她重新做一件，可如懿嫌烦，只把手里那件做好了便给他送了过去，而他起初瞧见的时候也是蹙紧了眉，如懿想着，许是见她面无表情所以他才一声不吭的收了衣裳，只是做好之后他也就试了一次，而后便收起来再也没见过。
如今倒是穿了出来，如懿看了一眼，便收了眼神。
弘历察觉了她的眼神，原本以为她会问他些什么，可这人却是收了眼神，只安安静静的坐着，弘历瞧她依旧静默无声的样子十分无奈，只能自己先挑起话头，“你先起身，咱们去用早膳。”
如懿应了一声，弘历便起身出了房间，容珮进来服侍她起身，等再出去的时候，早膳已经摆满了膳桌，弘历正坐在一边等着她。
他朝她伸手，“快来。”
如懿过去握上他伸着的手，被他牵着坐下，抬眼瞧见桌上摆的尽是她爱吃的早膳，如懿挑了挑眉，偏头看过去，又发觉他脸上尽是笑意，她心里不免开始寻思，总觉着弘历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打他穿这件衫子开始，如懿便觉着有些不对劲。
他向来都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这样不喜欢的外衫，他大概是要压在箱底永远都不拿出来才对。
如懿一边用着早膳，一边思索今个儿有什么特别，御驾走了这些天，她没怎么留心日子，如今便在心里掰着指头算起来，容珮立在一旁侍候着，瞧她分神便猜她是在寻思什么事。
只是她算了半天也没算个明白，这几日总围着弘历转，也不是时常上岸，基本上都在船里度过，属实是记不清走了多少天，与其她自己掰着指头算还不如问容珮来的方便些，“今儿个是什么日子了？”
她偏头看着容珮，容珮布菜的手一顿，而后悄悄瞥了弘历一眼，如懿眼尖的瞧见她眼神落在弘历身上，见她如此便明白这其中大约是有什么事要瞒着她，而能支的动容珮的，除了自个儿，也就是弘历。
容珮把手里的筷子放回去，立在一旁轻声道:“今个儿是二月初八。”
如懿应了一声，心里明白容珮大约是没说实话，可到底是没接着问下去。
她猜着，近些日子能让他事先嘱咐容珮不说实话的，大概也就是她的千秋节了。
如懿侧眼看向弘历，可弘历只专心吃着早膳，并无什么异样，如懿也没吱声，只装着不知道这里头的秘密，接着用早膳。
其实过不过生辰，照她如今的心境，原是不怎么在意的，只是她生怕弘历打她个措手不及，有些心意她经不起，若是到时候反应不对，就怕弘历会看出端倪。
可这一天下来，弘历也没什么动静，如懿在一旁给他研着墨，心里寻思着大约是她想错了，如今人在路上，折腾起来也不方便，也或许容珮说的日子是真的，今个儿只是二月初八。
久不见动静，如懿提了一天的心便稍稍松了下来，直到傍晚的时候，弘历非要拉着她出去消食，如懿不得其解，只疑惑的跟他出去，可人一到外面，弘历便拉着她坐在船头，李玉竟还递来了鱼竿，而后她便眼瞅着他在船头甩出鱼竿，惬意的钓起了鱼。
彼时正是日落西山的好景色，天边散着一片霞光，余晖洒落水面，泛着金光的水波围着停靠的御船一圈一圈荡漾，如懿吹着微微晚风，唇边漾着笑。
弘历手里的鱼竿一直没动静，他也不在意，只偏头看她脸上扬着笑的惬意模样，他想着，或许这样自在的天地才适合她，她是飞在天边的鸟，是掠过原野的风，万千天地都有她容身之所，可她独独不能居在深宫。
满头珠翠是枷锁，红墙绿瓦是牢笼。
可他有私心。
他不能让她远离，去过她盼着的自在日子。
“如懿，别怪我，你只能陪着我留在紫禁城。”
他握着她的手，如懿偏头看过去，只看见他眼里隐着的决绝与无奈，而后渐渐消散于微弱日光里，又恢复寻常笑意。
他望着远处渐渐隐没的落日，开口皆是回忆与憧憬，“我记着，咱们小时候总爱跑去城郊，我明白你爱那自在日子，我也愿意陪着你去，我曾想着做个闲散王爷，闲时便带着你出去四处游玩，那是顶好的日子。”
如懿望着他，看他脸上的笑意，看他又渐渐变得落寞，他偏头对上她的眼，无奈笑着，“可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咱们已然过不了那样自在的日子，所以我便盼着，在这深宫里也能与你并肩而立。”
如懿眼底忽而泛起一层水光，他伸手抚上她眉眼，心里翻起层层歉疚，“别怪我，你的自在日子，或许下辈子才能有了。”
天渐渐黑透，如懿许久未接他的话，只安静的坐着，直到夜幕里升起一束明亮烟火，她才动了动，抬头看着层层叠叠的烟花。
火星坠落的时候，弘历往她手里塞了一个盒子，他收了先前的落寞，一如昔日一般满脸笑意的望着她，“打开看看。”
如懿慢慢打开那锦盒，里头摆着的是一卷小小的画轴，并一支玫瑰金簪。
弘历见她没接着动手，便拿着画轴打开来，借着船头亮着的灯，如懿看见上头画的，是她身着喜服，笑意盈盈的模样。
他复又卷起画轴，仔细系好了绑带，又拿起金簪一并交到她手里，“画是一笔一笔画的，簪子是自个儿闲时做的，不是赏赐，都是真心。”
他握着她的手，“今个儿是你生辰，如懿，朕希望你永远都是那支娇艳的玫瑰，也希望咱们比画更长久。”
如懿未接话，只松开他的手，把画和簪子都放了回去，又把盖子合上，像是从未打开的模样，“皇上想让臣妾陪您在深宫，可宫里养不了带刺玫瑰，而画也不过是一张纸，可以瞬间湮灭于水火里。”
她手里抚着那锦盒上的暗纹，平静的看着有些错愕的弘历，“皇上，您的心意臣妾领了，可以后的事如何，臣妾却是说不明白的。”
她缓缓站起身，弘历目光落在她身上，如懿行了一礼，“谢皇上恩典，臣妾告退。”
她手里依旧拿着那锦盒，却是转身离去，弘历伸手去抓，只蹭着她袖子一角滑过，她渐渐隐没于夜幕里，弘历心沉了下去，觉着似乎比她断发那日还要心凉。
夜风好似大了些，如懿走出御船，迎面看见了守在外面的凌云彻，凌云彻见着她便抱拳施礼，“娘娘。”
如懿轻笑了笑，凌云彻看着她，“今日是娘娘生辰，微臣愿娘娘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心头又涌上那长久积着的歉疚，如懿本想与他少有交集，可见他这般真诚关怀也不忍拂他的意，思量一番终是轻声道:“凌云彻，多谢你。”说完，便转身离去。
凌云彻瞧着那远去的瘦削背影，胸腔里的心隐隐作痛，他看着，她好似一点儿也不高兴。
如懿紧着回了青雀舫，回去之后才发觉手里紧攥着那个锦盒，连指头都有些泛白，方才忍了许久的心酸苦楚如今也都尽数涌上心头与眼眶，她忍了忍，叹出一口气，吩咐容珮把锦盒好好收着，不要拿出来。
容珮不明白她为何这般低落，却也不敢多做询问，只领命拿着锦盒找一匣子锁起来，而后悄悄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安安静静的坐着。
夜色深沉，水鸟自天边飞过，好似连叫声都寂寥。
弘历依旧坐在船头，进忠过来轻声禀报，“皇上，皇后娘娘在外头与凌大人说了几句话，而后便回了青雀舫。”
弘历眼神凌厉的扫过去，“李玉，你教的人就是如此多嘴多舌的？”
闻言，李玉与进忠皆是一惊，“皇上恕罪。”
弘历闭了闭眼，语气沉沉，“下去。”
船头仅剩他一人，弘历抬头瞧着天上散着的几点星子，突然就觉着她的心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凌云彻，凌云彻，凌云彻，若是重生一世，她伤透了心，会不会真的在心里选了凌云彻，而再也不肯原谅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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