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宁在酒店睡了两天。
两天内她没出房门一步，和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一日三餐打电话叫餐。
有时甚至连三餐也不足。
入夜，张学宁靠着窗户吸烟，南华饭店所在的街道自然是上海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张学宁隔着窗子也能感受到下面的灯红酒绿，只是此时的她无心欣赏，她满脑子都是下一步怎么办。
她不是上海人，张学宁也自然不是她原本的名字。为了执行送走教授的任务她杀了郭兴中，如今也算是遭人怀疑，她不知道张学宁这个身份能挺多久，只是组织上没下达撤退的命令她就只能在上海坚守。
必要的时候舍自己保组织。
张学宁脑子里翻来覆去都是怎么自保，所以外面短暂的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她也没发觉，直到外面那人不耐烦的踹门张学宁才反应过来。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张学宁走过去开了条不宽的门缝，侧身看来人。
门外的季休不耐烦的站着，张学宁突然开门反倒吓了他一跳，定睛一看面前脱了高跟鞋又矮一截的小女人穿着条深紫色的吊带睡裙，头发散落肩头，侧着身微微有些诧异的看着他。
季休挑眉，唔，倒是没想到她私下是这个样子的，虽然他原本也没想过她会是其他样子。
张学宁顺着季休的眼神低头看自己，自然发现自己这一身不大适合见人。她抬头瞥了一眼季休满脸诧异的样子不自觉的翻了个白眼，然后又嘭的一下关上了门。
季休觉得自己的鼻梁差点被拍折。
等到面前的门再打开时，张学宁已然在外面多套了一件浴袍，季休眨了眨眼，寻思着其实她刚才那样挺好看。
张学宁瞧着季休有点走神，不用想也知道他脑子里是些什么样的糟粕。
她又缩了缩打开的门缝，连一张脸都不能完全露出来。还一手握着门后的把手准备随时关门赶人。
季休瞧着她防备的样子不自在的咳嗽两声，换了副正经脸才道:“你这是不打算让我进去了？”
“我们之间没什么话是需要坐下来聊的，有事就说吧，说完我要睡觉了。”
季休抿了抿嘴，得，算你狠。
“张科长怕不是忘了自己还在职呢，已经一个多星期没去上班了。”
“这不是你们部长给请的假吗？季审查应该去问顾部长。”张学宁不想跟他多废话，紧接着就要关门。
季休一听顾清明就来气，听见顾部长这仨字更来气，眼见着张学宁一张狗脸就要关门更是气的不行，他伸手推门，张学宁没想到他硬闯，手上的力气也不及他，自是被他轻轻松松推开了门。
张学宁瞅着他仿佛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瞬间炸毛，气呼呼的闯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她挑了挑眉，双手抱胸斜倚在门口看他要干嘛。
季休心里的怨气蹭蹭往上长，他解了中山装的扣子，气呼呼的道:“你说，你们两口子吵架拉我干嘛？他顾清明一天到晚不上班就算了，结果现在还赖在我家不走了，非说你是见了我之后才离家出走的！”季休气的拍茶几，“你什么时候见我了？你说，我冤不冤！”
张学宁见他一副撒泼的样子有点惊讶还有些无语，“你怎么找到这的？”
季休顺嘴秃噜，“这家的经理是我兄弟，再说了，谁不知道你张学宁就跟长在南华一样，恐怕比你自己家住的还多。”
张学宁无语。
她什么时候长在南华了？那都是别人叫她来的好不好！
季休看她以手扶额的无奈样知道她也是没办法，可明明是他季休最无辜，凭什么他们两口子吵架还要带上他？
“我不管，顾清明现在还在我家呆着呢，你必须现在立刻马上把他给我弄走！你说你也是，你跑就跑吧，你干嘛非得去江淮路转一圈啊？你去谁家门口转不好你非得去我家？你故意的吧你！”
张学宁听着季休连珠炮似的抱怨有些头疼，她真是没想到顾清明会跑去折磨季休，也是真忘了季休就住在江淮路。
“把你家电话给我。”
张学宁起身往电话旁边走，不管前因后果是什么，总得先把顾清明弄走再说，不然她这一晚上别想安生。
季休看她拿电话就明白她什么意思，瞧着张学宁态度还算良好他也就稍微消了点气，正想开口告诉她，没关的房门就又被推开了。
“不用打了，我在这。”顾清明拄着拐神色不佳的站在门口。
顾清明来了，季休自然是要走人的。
刚出房门，季休回头想嘱咐两句叫小两口别吵架，结果就又差点被门拍折了鼻子。
季休愤愤不平，兔崽子跟踪他不说，现在还卸磨杀驴！真是气死他了！
只是房间里的两个人没空搭理季休的愤愤不平。两个人站着对望，谁都不肯动一下，时间久了大病初愈的顾清明自是脸色发白。
张学宁叹了口气，无奈的走过去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我不是为了躲你，我……”
顾清明盯着她，“你就是。”
张学宁瞧他话都不让她说的样子一时也有点生气，可又觉得跟现在的顾清明置气不值当，便歇了争吵的心思。
顾清明看她不说话，便觉得更委屈。
“张学宁，你就这么想躲着我？连句话都没有就走了？”
提起这个张学宁也稍微有点心虚，“我给你打电话了。”
顾清明声音拔高，“我等了一天才只有一个电话，万一你又遇见那天的事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
她抬眸看他，不期然撞进顾清明通红的双眼。
她以为他生气只是因为她的不告而别，却没成想是因为担心她。
“我以为……”她有点不知道怎么接话。
顾清明自嘲道:“你以为我不爱你，不在乎你。”
爱和在乎这两个词其实不好定义。
张学宁想起来她从青春年少的时候便开始做梦，梦见那些红墙绿瓦里的陈年旧事。以前她一直觉得只是梦而已，可那些总是太过真实，让她觉得自己身在两个世界，白天是张学宁，夜里就成了从欢喜到悲哀的如懿。
她一直不能摆脱这两种生命，其实明明是没有交集的，可如懿就像是在这漫长生命里陪着她的人，时间久了她也就习惯了。习惯她的善良，她的隐忍，她的悲欢离合。
她清楚的记得如懿经历的每件事，以前总是把自己摆在看客的位置，所以她经常怀疑弘历到底有没有爱过如懿，有没有在乎过如懿，直到遇见顾清明，那些梦如尘封的记忆被揭开，在尘土飞扬里接踵而来。
她真真切切的感觉到了她的生命，在百十年后的自己的身体里得到了延续。
犹如故人重生。
所以到底有没有爱过或是在乎过，如今看起来便没那么真切了。
只是她想着，已经放弃了，便不要再拾起来了。
遗憾这种事，经历一次就好了。
张学宁握上他的手掌，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让顾清明一时恍惚，觉得他们此时还在那四方天地里，是相互倾心的恩爱夫妻。
她道:“在宫里的时候，我总想着有你我便无所不惧。其实真的是这样的，你让我放心我就会无比安心。可宫里的种种阴谋算计让我心力交悴，孩子的夭折，香见的出现，让我觉得我们渐行渐远。凌云彻的死也让我自责内疚不能释怀。我是有怨过你的，也挣扎着想，为何我们会走到相互怨怼的那一步。”
她捏着他的手指，万般缱眷的姿态，可说出的话却让顾清明觉得心酸。
“生命里的最后那些时光我也静静地想过，或许我们本该如此，多疑是一个帝王该有的，你想啊，你每天面对各怀心思的大臣和后妃，怎么会没有疑心呢？可我却是放不下自己的倔强，我把你当丈夫，可你注定不能只是我的丈夫，所以啊，花开花落自有时，我们注定走不长远的。”
顾清明瞧着她温柔的笑着，他说不出什么话，他知道这些话都是她深思熟虑才说出口的。
那些怨啊恨的，能被她这么平淡的说出来，那便是真的放下了。
放下了那些爱恨嗔痴，也放下了他。
他伸手把她拥进怀里，嘴里喃喃，“是我对不住你。”
张学宁感觉到了他的气息，温暖而热烈，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却独独暖不了她的心。
她感受到顾清明的泪滴在她的肩膀上，像热油烫进皮肉，只让人觉得疼。
她慢慢抬起手环住他的腰，其实他怀里的感觉还是让她觉得那样熟悉，只是她再也不能贪恋了。
“弘历永远都是青樱的少年郎，只是我们……”她顿了顿，缓过嗓音里难免夹杂的哭腔，“清明，我们……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了了前尘恩怨，也不续来世姻缘。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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