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宁醒过来的时候,天光大亮。
她抬手遮在眼睛上,稍稍适应从没拉好的窗帘缝里透进来的阳光。良久,才从被子里坐起身。
她揉着有些肿的眼睛,脑子里都是昨天晚上顾清明说好的样子。
明明那般难过,却还是顺着她说了好。
张学宁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却又想起昨天晚上一直做的梦,梦里不断重复着他来见她最后一面,她跟他说兰因絮果,说花开花落自有时,说此次秋狝一路保重。
其实互相保重,就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了。
张学宁稳了稳神,劝慰自己早该有这么一天,以此填补心里的空缺。
她起床收拾了一番,甚至还找了副眼镜,想要遮一遮她眼睛明显的红肿,然后提着包出门上班。
生活总该继续,卧底生涯也没结束,她总不能因为顾清明的出现就不继续生活了。
坐着黄包车到市政府门口的时候张学宁想着她是不是可以申请一辆车每天接她上下班,省的哪天落单就被郭家人盯上。
付钱下车,张学宁缓缓朝着办公大楼走。
季休从半路杀出来,晃晃悠悠的与张学宁并排着走。
“怎么,还没和好呢?”
张学宁没理他。
“小两口在一起不容易,吵吵闹闹的干什么,好好过日子不好吗?”季休点了颗烟,继续絮絮叨叨,“虽然我没结婚吧,但是我也明白要珍惜眼前人啊。”
张学宁停下来转头看他,季休没想着她突然停下来,步子一时没收住就往前多走了一步,见她神情冷漠地站着就又把腿收回来转身眯着眼看她。
张学宁面无表情的把他指尖夹着的烟捏过来,然后扔在地上抬脚捻灭。
“麻烦下次别当着我的面抽烟,我闻不了烟味。”
季休:“……”
上次在他审查室里抽烟的是鬼吗?
张学宁没理他,直接进了办公大楼。
往译电科走的这一路,张学宁没少接受往来之人的问好与瞩目,她浅笑着一一点头回应,同时也深知这一切都不可能是她一个小小的译电科科长可以得到的,唯一能解释的通的理由就是顾清明那句未婚妻。
这人呐,不管到什么时候,有钱有势就是好说话。
张学宁尽可能低调的向前走,但是进译电科的时候还是引起了所有人的瞩目。
秘书看见张学宁来了,匆匆跑过来接过她手里的包,笑的开心,“科长,您回来啦!处长交代了,说您回来了就去一趟处长办公室,他有事找您。”
张学宁一头雾水,“处长?有交代是什么事吗?”
“没有。”秘书摇摇头。
“知道了。你去忙吧。”张学宁把包递给秘书,然后转身去隔壁的处长办公室。
处长办公室的门开着,张学宁在门口站定,瞧着里面的处长正打着电话便屈指在门上扣了三下,汪处抬头瞧了瞧来人,呵呵笑着朝张学宁招了招手,用口型说进来坐。
张学宁进了办公室,在离办公桌一步的地方站定,安安静静的等处长打电话。
汪处放下电话才发现张学宁一直站着,立刻起身招呼张学宁坐下,心里却夸着张学宁不骄不躁,哪怕今时不同往日也没什么架子。
处长暗暗夸顾清明,这小子还挺会看人。
张学宁随着处长在沙发上坐下,这才抬头问道:“处长是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汪处笑的灿烂,“倒是没什么重要的事,找你过来就是想问问你怎么样了,听说那天挺凶险的,怎么样,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张学宁心下了然,处长今天叫她来是特地来关心她生活状况的。
她笑着答:“我没什么事,那天的人目前也没查出来。我想着我到上海这些年也确实没得罪过什么人,所以没什么头绪。”
处长一脸担忧,“那你还是要防范好了,保不齐他们哪天就又朝你下手了。”他顿了顿,仿佛经过了深思熟虑才又开口道:“这样吧,我给你配辆车,也好保护你的安全。”
张学宁挑眉,汪处怕不是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她自是知道这一切都是沾顾清明的光,但来的太过巧合,也让她着实讶异了一下。
她推脱,“这样不好吧处长,我毕竟只是个科长,这……”
汪处安慰道:“这有什么不好的,你是上海市政府的人才骨干,特殊时期特殊对待嘛。”
张学宁不再推脱,笑着应了处长的关心,也表示了自己无以言表的感谢。
出了处长办公室,张学宁打算回译电科,可好死不死的又碰上了季休。
眼见着季休又要跟她絮絮叨叨,张学宁先张嘴,把季休的话堵了回去。
“你每天都这么闲的吗?还是说你不好好在地下室呆着出来拉帮结伙了?”
季休瞪大眼睛,“张学宁你说的是人话吗?我一个审查员我能拉帮结伙吗?”
众所周知,政治办公室最忌讳的就是拉帮结伙搞党派,他季休又向来是遵纪守法的个中翘楚,这顶帽子他可带不得。
“不拉帮结伙你上三楼来干什么?我不认为我们熟到可以在上班时间聊私人问题。”
季休急头白脸,“要不是我看顾清明愁的头发快白了我才懒得管你俩呢!”
张学宁没接话。
季休眼瞅着她眼神有些落寞就知道这女人肯定也伤心难过的紧,“我可听说宋懿天天往清明公馆跑呢,说不准哪天就住进去了。”
张学宁一愣,“宋懿?”
季休一副很惋惜的模样,“城南宋家,你应该知道啊,你不是和宋南很熟吗?宋懿是他堂妹。”
张学宁浅浅笑了,“我倒是没有季审查熟,看不出来,季审查竟是结识了那么多权贵。”
季休:“你少拐着弯说我拉帮结伙!我不管了,愁死你俩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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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上午从季休嘴里知道那个宋懿之后,张学宁就不免胡思乱想。
她想着顾清明怎么这么招人爱,才来上海几天就有人巴巴的往他跟前儿凑。又想着反正两个人也走不到一块了,有一个人去照顾他也没什么不好。
想着想着,一天就这么被张学宁消磨过去了。
再想着想着,一个星期就这么被张学宁消磨过去了。
译电科的人最近都发觉张学宁有点不对,原来的科长总是待人温和,当然工作上也是一丝不苟,堪称政府劳模,可最近一个星期的科长见人冷漠,总是坐着发呆,递上去的文件也批的很慢,译电科的人议论纷纷,科长这个样子绝对是和顾部长吵架了。
好死不死,有人在外散布流言,说宋懿可能跟顾部长有戏。
一时间张学宁顾清明宋懿就成了上海市政府上至各大部长下至科室职员茶余饭后最关心的事。
当然,天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的张学宁对此一概不知。
天天在清明公馆应付宋懿的顾清明对此也是一概不知。
秘书敲门的时候张学宁还在发呆,她脑子里翻腾着上辈子他们俩一起去杭州时的样子,想着他们俩一起去游西湖,去吃条头糕,去听书,然后坐在桥上一遍一遍的讲不离不弃。
人总是爱回忆过去,张学宁想着上辈子他俩越走越远的时候她总是会回想那些美好的时光,如今也是,那些早就掩埋在尘土里的岁月如今变得如此清晰。
门口的秘书见她托腮发呆有些着急,屈指扣门变成了握拳捶门,提高了嗓门喊:“科长?科长!”
张学宁猛然回神,瞧着秘书在门口着急的站着,“怎么了?”
“市长有事找您,叫您去一趟市长办公室。”
张学宁一边往楼上走一边想着最近她干了什么事能叫市长亲自来问她。
想了一遭也没想出什么出格的事,除了郭兴中和顾清明的事以外她最近都是安安分分的,再者郭兴中死了那么长时间了,就算问也不该是现在才问。
张学宁有点摸不准,她系上身上正装的扣子,正了正神色才抬手敲门。
市长秘书替她开了门,一路引着她进了里间的市长办公室。
上海市长姓陈,名陈谅,是上海有名的笑面虎。
张学宁看着办公桌后稍显懒散的矜贵男人,心里多少有些紧张。
陈谅挑眉看着张学宁,浅浅笑着,“学宁来了,快坐。”
张学宁应了,“谢谢市长。”她在一旁的沙发上端坐着,瞧着陈谅起身绕过办公桌,然后在她一旁的单人沙发里落座,“市长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就是想问问你和清明最近怎么样了。”
张学宁哑然,“我和顾部长?”
“顾部长?你不是他未婚妻吗?”陈谅也颇为疑惑,“你是他未婚妻这事可是在办公室里都传开了,你可不能不认啊。”
张学宁有些尴尬,“我……这事儿您还是问顾部长吧,具体怎么样我一时也说不好。”
张学宁心里暗暗翻白眼,明明是顾清明不顾后果顺嘴胡诌,现在他倒好,不来上班不用听这些闲言碎语,剩她一个人天天对着这些虚情假意,关心问候。
张学宁又感觉到了深深地无奈。
“说不好?那便是这事儿不是真的了?”陈谅笑着,可又一时觉得迷惑,“也不对,如果不是真的话,他怎么会天天费尽心思的想除……”
陈谅的话没说完就被推门而入的顾清明给打断了。
“舅舅,我那天……”
抬眼瞧见张学宁也在,顾清明的话戛然而止。
“你现在怎么越来越没规矩了,门都不敲就进来了。”话虽严厉,可陈谅语气里却是没有丝毫恼火,脸上也是笑呵呵的,比见着张学宁的时候真诚多了。
张学宁有些摸不准,她似乎听见顾清明叫舅舅?
顾清明瞧见张学宁以后就变得有些不自在,“我敲门了,秘书没在我就……”他悄悄瞥了她一眼,“就进来了。”
顾清明忍不住偷偷瞧她,还好,没瘦。
陈谅静声瞧着眼前的两个人,一项矜贵清冷的顾清明如今只敢偷偷瞧着张学宁,可张学宁却是低了头,连看也不看他。
陈谅明白了,看来是他这外甥有情,人家张科长无意。
也不对,如果无意的话,张学宁也不能这么故意躲着他。
思来想去,陈谅觉得这俩人定是有什么心结没解开,他深觉自己一个长辈有必要为了外甥的幸福努力一把。
场面一时太过安静,陈谅心里腹诽,他也是没想过他堂堂上海市长有一天也要去活跃气氛。
顾清明这小子得请他喝酒。
“你怎么来了,不是准备回南京了吗?”陈谅故意开口,顾清明听见之后便朝着他瞪眼,陈谅则一脸无辜的挑了挑眉。
他打赌张学宁有反应,如果没反应算他陈谅眼拙没看对人。
果不其然,虽然张学宁没开口,却是抬头看了顾清明。
“我……我跟我爸说好了,半个月后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