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的时候，一场来势汹汹的时疫，毫无预兆地在紫禁城内外蔓延开来。

起初只是几个洒扫的宫人发热、咳喘，不出几日，便接连倒下了好几个，连几位官女子也染上了症状，人心惶惶。

宫中各处弥漫起浓烈的艾草和苍术焚烧的气味，宫人们行走时都刻意拉开了距离，脸上蒙着布巾，眼神里满是惊惶。

曹琴默将温宜宫中看护得如同铁桶一般。

她严令乳母和伺候的宫人，每日需用煮沸的艾叶水，将温宜的玩具、衣物、乃至门框窗棂，反复擦拭多遍。公主的饮食一概单独烹制，由专人经手，绝不容外人靠近。

她自己更是事必躬亲，常常亲手检查，生怕有一丝疏漏。看着女儿在精心布置的、充斥着药草气味的“安全”屋子里，依旧无忧无虑地玩着九连环，曹琴默紧绷的心弦才能略略放松。

时疫的阴影，勾起了她更深层的忧虑。

她盘算着日子，刘畚……怕是快要被抓住了。

前世，甄嬛正是利用刘畚的证词，给了华妃沉重一击。

可这一世，她已提前将刘畚的线索隐约递给了甄嬛，变故已然种下。

然而，曹琴默这几日反复思量，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一点：华妃在皇上心中的位置，绝非寻常妃嫔可比。

年世兰那般骄横跋扈，陷害宫中妃嫔，甚至私交前朝，桩桩件件，若按宫规国法，赐死一万次都够了。

可上一世，年家倒台后，皇上是如何做的？

不过是申斥、降位、禁足，最重时，也还留着答应的位分，养在翊坤宫，未曾真正伤及根本。

这只能说明，皇上对年世兰本人，有着一份极其复杂、难以割舍的情愫，或许是少年时的真心，或许是多年相伴的习惯，又或许，是她那热烈纯粹、不加掩饰的性子，在这冰冷算计的后宫中，成了皇帝心头一点不一样的色彩。

曹琴默感到一阵齿冷。

她看得越明白，就越觉自身处境如累卵之危。

华妃地位如此特殊，自己这个曾为她出谋划策、尤其参与了陷害沈眉庄一事的“军师”，一旦东窗事发，会是何下场？

华妃或许能因帝王那点旧情得以保全，那她曹琴默呢？

岂不是现成的、平息众怒、安抚甄嬛一党的替罪羔羊？

皇上需要有人为“陷害”负责时，还有谁比她更合适？

这念头让她夜不能寐。依附华妃是绝路，背叛华妃……若时机不对，更是死路一条。她必须更加谨慎地走在这刀尖上。

这夜，翊坤宫内灯火通明。

华妃正拧着眉头，对着几本摊开的医书发愁。

她虽不通文墨，但为了皇帝的忧心，倒也肯下功夫，纤纤玉指划过那些艰涩的药名，不时询问侍立一旁的曹琴默。曹琴默便低声为她解释几句，心思却飘得老远。

就在此时，周宁海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变了调：“娘……娘娘！不好了！刘……刘畚那厮，找回来了！”

“哐当”一声，是华妃手中那卷《瘟疫论》砸在了书案上。她猛地站起身，凤眼圆睁，厉声道：“什么时候的事儿？！谁找回来的？！”

“就、就是刚刚！奴才听安常在身边的宝鹊，跟咱们宫门口的小宫女嚼舌根，说……说……在永州地界，把刘畚给逮住了！眼下怕是已经秘密押解回京的路上了！”

“永州？！”

华妃瞳孔骤缩，保养得宜的指甲狠狠掐进了掌心，“安常在？那必是甄嬛做的。甄嬛！好个甄嬛！本宫倒是小瞧了她！”

“一帮废物！连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太医都除不掉！！！”

她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又惊又怒。刘畚是她构陷沈眉庄的关键一环，此人活着落入甄嬛她们手中，后果不堪设想。

曹琴默冷眼旁观着华妃的惊怒，心中却是一片冰凉的清明。

果然，甄嬛她们动作很快。

只是……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思绪。

自己现在得提点华妃时疫方子的事了，上一世江诚江慎两兄弟被劫杀而找不出凶手时，她就隐隐觉得不对劲，现在想来能在天子脚下行如此之事的，可不就是天子，皇上早就察觉到了。

她上前一步，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与提醒：“娘娘，此刻惊慌于事无补。刘畚被寻回，皇上迟早会知道。当务之急，是想想如何将功折罪，让皇上看到娘娘的忠心与价值，如此，皇上才会愿意……保下娘娘。”

华妃猛地转头看她，眼中惊怒未消：“将功折罪？本宫有何罪？都是那起子小人构陷！”

曹琴默心中暗叹其冥顽，面上却愈发恭顺诚恳：“娘娘自然无过。只是小人谗言，难免惑乱圣听。

如今时疫肆虐，皇上正为此忧心忡忡，若此时娘娘能献上良策，解皇上燃眉之急，立下大功，皇上念及娘娘的忠心与功劳，自然会对那些无稽谗言置之不理。

皇上……总会给他想保的人，一个理由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意味深长。华妃怔了怔，似乎品出了点什么。她烦躁地挥挥手：“说得容易！良策？本宫又不懂医术！”

“娘娘不懂，可有人懂啊。”曹琴默引导着，目光似有若无地瞟向太医院的方向，“江诚、江慎两位太医，医术精湛，又对娘娘忠心耿耿。此时正是他们为娘娘、也为皇上分忧的时候。该如何立功，他们身在太医院，自然比我们更清楚，眼下皇上……最需要些什么。”

华妃的眼睛慢慢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抓住救命稻草的光芒。她不再犹豫，立刻对周宁海道：“快去！悄悄请江太医他们过来！要快！”

翌日，华妃便带着江诚、江慎两兄弟，以及一份“精心研制”的时疫防治方子，去了养心殿。

果然，皇帝正为此事焦头烂额，见到方子，又听江氏兄弟言之凿凿讲述“研制”过程与疗效，龙颜稍霁。

非但没有因刘畚之事责难华妃，反而嘉奖了她，赏赐了不少东西。

华妃从养心殿出来时，脸上惊惶尽去，重新焕发了光彩，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劫后余生。

曹琴默得到消息，只是淡淡一笑。华妃暂时稳住了，刘畚那条线，对甄嬛扳倒华妃的助力便大打折扣。但自己透露刘畚下落的那点“人情”，甄嬛想必是记下了。这便好。

扳倒华妃，非一日之功，需待年家这棵大树从根子上烂掉，需等皇上心中那点旧情被消磨殆尽。急不得。但，华妃的荣耀是华妃的，她曹琴默自己的路，却可以试着往前走一步了。

几日后，曹琴默精心准备了一个香包，求见了皇帝。

养心殿内药气与龙涎香混杂。皇帝面带倦色，显然为时疫与前朝之事劳神不已。曹琴默恭谨行礼，奉上那枚绣工精巧、散发着清苦药香的荷包。

“皇上，这是臣妾新制的防疫香囊。里面装了苍术、艾叶、白芷、石菖蒲等几味药材，都是太医院说能辟秽防疫的。臣妾手艺粗陋，只盼着皇上随身带着，闻着这药草清气，能安心些。”

皇帝接过，置于鼻端轻嗅，那清冽微苦的气息，确实令人精神一振。他面色缓和了些：“嗯，针脚细密，药材配得也妥当，难为你有这份巧思和细心。”

曹琴默微微垂首，露出纤细柔美的脖颈，声音温软：“臣妾不敢居功。〞

“如今时疫流行，虽有江太医他们献上的方子治疗，可终究是病来如山倒，防重于治。臣妾见皇上日夜操劳，心中实在不忍，又恨自己不能为君分忧。

前些日子见华妃娘娘为皇上翻阅医书，臣妾便也寻了些来看，又斗胆请教了江诚、江慎两位太医，知晓这几味药材合用，制成香囊随身佩戴，颇有预防之效，这才敢做了来献给皇上。

只盼能略尽绵力，让皇上少一丝烦忧，也是好的。”

她话语熨帖，情意婉转，没有刻意争功，反而将缘由引到“见华妃翻阅医书”上，显得谦卑又识大体。

尤其是那句“让皇上少一丝烦忧”，像极了寻常人家妻子对丈夫的关切，在这充满算计与惶恐的后宫中，竟透出几分难得的质朴温情。

皇帝不由多看了她两眼。

曹琴默今日打扮得素净，藕荷色的衣裳，发间只簪一朵秋海棠并一支玉簪，愈发显得人淡如菊，温婉可人。

他想起她素日安静，不争不抢，还将温宜教养得玉雪可爱，倒是比许多人都省心。

“哦？你也跟着华妃翻阅医书了？”皇帝语气柔和了些，将香囊放在御案上，“倒是用心。”

“臣妾愚钝，看不太懂深奥的医理，只是记些药材效用罢了。”

曹琴默适时地抬眼，目光清澈，含着纯粹的担忧，“皇上龙体关乎天下，千万要保重。臣妾……和温宜，都仰仗皇上。”

提到温宜，皇帝眼神更软和了一分。

他沉吟片刻，道：“你身子也弱，又带着温宜公主，宫里时疫未清，也要仔细自身。朕看你这香囊做得不错，改日也让内务府依样做些，分给六宫的妃嫔们，让大家也都防备着。”

“皇上仁德，是六宫之福。”曹琴默连忙谢恩。

她知道，皇帝这句话，已是极大的肯定。这香囊之事，经皇帝金口一提，便成了她的“功劳”和“巧思”，在各宫主子面前过了明路。

这比她预想的效果还要好。

退出养心殿，寒风凛冽。曹琴默面上温婉褪去，只余一片沉静冰封。

方才提及“翻阅医书”，前世那缠绵病榻的无力感骤然袭来。

那时，她亦“忧思成疾”，御赐的“宁神补心”汤日日不断。可那药，越喝身子越沉，像有只无形的手，缓慢却坚定地抽走她的生机。

是了。她如此聪明，既能看透帝王对华妃的复杂心意，能猜中江氏兄弟“立功”与“灭口”乃一手操控，又怎会想不通自己的结局？

那碗御赐的汤药，从来不是恩典，而是判决。

帝王不需要一个“背主”且知晓太多的聪明人继续活着。让她“忧惧成疾，药石无灵”地病故，是全了君王仁名，也埋尽宫闱隐秘的，最“体面”的清理。

她能重生，是那碗毒药未尽的机缘，是警告，更是她唯一的机会。

皇上，臣妾这条命，是捡回来的。

香囊只是第一步。她必须让皇上看见的不再是“华妃的爪牙”，而是一个细心巧思、安分柔婉的妇人，一个慈爱温宜的母亲。

封嫔之路或许可期，但绝不能靠“出卖”换取——那将是另一道催命符。

她需别的价值，一种让帝王觉其“有用”却“无害”的存在。

寒风卷起枯叶，曹琴默抬眸望向灰蒙天际，目光沉静如渊。

路很长，但方向已清晰。为温宜，更为这重活一次的性命，她必须走出不一样的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