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培盛进来时,曹琴默正坐在启祥宫偏殿的暖阁里,手里拿着一个未完工的、更小巧精致的香囊,对着窗光细细地绣着。
这启祥宫比从前宽敞不少,虽非奢华之地,但庭院清静,位置也尚可,内务府新拨来的几个宫女太监垂手侍立在廊下,规矩静默。
她心中盘算着,这里,或许能成为她与温宜暂且安身立命的新起点。
“贵人曹氏接旨——”
苏培盛那特有的、平和却穿透力十足的嗓音在殿内响起。曹琴默心下一动,放下手中活计,敛容整衣,带着满宫人于正殿恭敬跪下。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贵人曹氏,敏慧柔嘉,性行温良。今岁时疫,朕心忧甚。曹氏心系君父,躬自劳心,襄助太医院,于防疫驱疫之事,多有巧思建言,实慰朕心。着即晋封为嫔,迁居启祥宫主位。赐号——襄。钦此。”
襄嫔。
这两个字入耳,曹琴默叩首谢恩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心头像是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荒谬与寒意。
怎么……还是这个封号?
“襄嫔娘娘,快快请起,接旨吧。”苏培盛笑容满面,将明黄的绢帛递上。
曹琴默双手接过,指尖触及那冰凉顺滑的绢面,脸上已迅速堆起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又带着些许惶恐的感激笑容:“臣妾叩谢皇上天恩。苏公公辛苦了。”
“娘娘客气了。皇上说了,娘娘心思巧,那香囊制得甚好,已吩咐内务府依样多制些,分送各宫。这‘襄’字,乃是辅佐、相助之意,皇上这是记着娘娘的功劳和心意呢。”苏培盛话里透着提点与恭维。
“皇上隆恩,臣妾感激涕零,唯有尽心侍上,抚育公主,以报万一。”曹琴默语气越发恭顺,心中那点不适已被强行压下,转为飞速的思量。
送走了苏培盛,殿内恢复了安静。
曹琴默独自立于尚且有些空旷的正殿中,手中圣旨沉甸甸的。
襄……辅佐,相助。
上一世,她是“襄助”皇帝扳倒了华妃,得此封号,看似褒奖,实则是将她“背主”的功劳与罪过一并钉死,成了催命符。
这一世,她“襄助”的是寻求时疫良方,功劳看似更“正”,更“巧”,但本质上,不依旧是皇帝手中一枚用起来顺手、需要时便可表彰的“助力”么?
只是,这“助力”的对象,从针对华妃,变成了针对时疫。
在皇帝眼中,或许并无不同——都是解决他当下烦忧的工具。区别在于,这一世的功劳,表面看来与华妃无损,甚至隐隐还是因追随华妃“翻阅医书”而来,少了那份致命的“背叛色彩〞。
“襄者,助也……”
她低声咀嚼着这些字,眸色渐深,心中想:做皇上眼中安分、有用的‘助力’,总好过做一个‘背主’的隐患。这条路,或许能更长些。
只是,这封号如影随形,终究让她心头蒙上一层阴影。
傍晚时分,皇帝竟驾临了启祥宫。这是晋封后的首次恩宠,意义非同一般。
“臣妾恭迎皇上。”曹琴默早已换了身水蓝色绣玉兰的常服,发髻简约,只簪一朵新摘的晚香玉并两支碧玉簪,清新淡雅,迎在宫门处。
皇帝抬手虚扶,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似乎对她这般素净打扮略感满意。“起来吧。你这宫里,倒还清爽。”
“仓促迁宫,诸多不周,皇上不嫌简陋就好。”曹琴默引着皇帝入内,亲自奉茶,姿态柔顺。
皇帝呷了口茶,似随口道:“你献上的香囊,朕瞧着很好。太医也说,其中几味药材配得妥当,有防疫之效。你能想到这些,用心了。”
“皇上过誉了。臣妾不过是见华妃娘娘为皇上忧心,日夜翻阅医书,臣妾愚钝,帮不上大忙,只能在这些微末小事上尽点心。能得皇上用上一用,便是臣妾的福气了。”
曹琴默将功劳轻描淡写地带回华妃身上,语气真诚,听不出一丝勉强。
皇帝看着她低眉顺目的样子,忽然道:“朕赐你的封号,可还喜欢?”
曹琴默心中那根弦骤然绷紧,她迅速抬眼,撞上皇帝看似平静却深邃难辨的目光,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极快的怔愣,随即化为略显局促的羞赧,垂下眼帘。
“皇上赐的,自是极好的。只是……臣妾方才听旨时,忽然想起温宜午后有些咳,乳母说午睡快醒了,正惦记着去看看,一时走神,还请皇上恕罪。”
她将那一刻真实的恍惚,巧妙地归结到了对女儿的牵挂上,合情合理。
皇帝闻言,神色果然柔和了些许,并未追究那片刻的失神。“温宜咳了?可传了太医?”
“已看过了,说是换季有些着凉,并无大碍。皇上政务繁忙,还惦记着公主,臣妾代温宜谢过皇上。”曹琴默感激道。
“朕也许久未见她了。今晚便在你这里用膳,也瞧瞧温宜。”皇帝语气温和,做出了决定。
“是,臣妾这就去准备。温宜知道皇阿玛来看她,定会欢喜。”曹琴默脸上漾开真切的笑容,这次,倒有七分是真心。皇帝能因温宜而多留片刻,多来几次,对她们母女而言,便是多一层保障。
晚膳简单而精致,皇帝似心情不错,逗弄了温宜片刻。小小的公主在乳母引导下,怯生生又难掩亲近地唤着“皇阿玛”,童稚软语,倒也驱散了不少帝王眉宇间的沉郁之色。
曹琴默在一旁布菜斟茶,言语体贴,姿态柔婉,绝口不提前朝后宫任何烦扰,只偶尔说些温宜的趣事,或是请教些养生之道,气氛倒也温馨。皇帝离开时,神色颇为和缓。
送走圣驾,曹琴默独立于阶前,夜风微凉。她心想,这道晋封的旨意,明日便会如石子投入深潭,激起层层涟漪。首当其冲的,便是翊坤宫。
远处御驾的灯火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宫墙的暗影里,唯有天边一弯冷月,洒下清辉。
那明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尽头,带走的不仅是帝王的威仪,或许还有方才温情表象下,一番不动声色的权衡。
于皇帝而言,晋封曹氏,与其说是奖赏,不如说是在年氏阵营中,埋下了一颗精巧的钉子。
晋封曹琴默,分寸正好。
既不动摇华妃根本,予年家脸面,又能让她心生警惕:君恩浩荡,却非你年世兰一人独享;你麾下之人,亦可因“忠心侍上”而分得恩泽。这是提醒,亦是分化。
更重要的是,皇帝也想看看,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隐在华妃身后出些聪明主意的曹贵人,骤然得了“襄嫔”之位,脱离了纯粹的依附身份,究竟会如何自处?
是会因这点“独立”的恩宠而得意忘形,暴露出不安分的野心?还是会依旧谨小慎微,明白自己真正的倚仗与界限何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