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琴默带着音袖,不疾不徐地朝着碎玉轩的方向走去。
她并未刻意遮掩行踪,却也避开了人来人往的主道,只拣了条略僻静的、沿墙栽着些花木的小径。
初秋的阳光穿过稀疏的枝叶,在她藕荷色的衣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垂眸走着,神情平静,仿佛真的只是在享受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午后闲暇。
转过一处假山石,视野稍阔,前方一片初现雏形的菊圃旁,立着几个熟悉的身影。
正是莞贵人甄嬛,带着槿汐与流朱,也似在园中漫步。
甄嬛正微微侧身,望着那些含苞待放的菊苗,侧影在秋光里显出几分单薄与寂寥,她并未察觉身后的来人,只低声对槿汐说着什么,那声音很轻,却还是被风送来了只言片语:
“……秋天快到了,菊花也要开了,不知眉姐姐在里面,过得可好……”
语气里那份难以掩饰的担忧与思念,让曹琴默脚步几不可察地微顿。
她想起前世,沈眉庄被禁足,甄嬛也确是如此,表面沉静,内心煎熬。
这份对姐妹的真挚情谊,在冰冷的后宫中,倒显得有几分刺目的珍贵。
“小主放心,”槿汐的声音温和而沉稳,带着抚慰的力量,“有芳若姑姑和敬嫔娘娘暗中照拂,沈小主的日子总不会太难过。”
“您看,那朵粉白色的花苞上,还停着一只好看的玉色蝴蝶呢。”
流朱顺着槿汐所指望去,立刻被吸引了注意,脸上绽开天真烂漫的笑容,方才那点因主子愁绪而生的沉闷一扫而空。
她雀跃地指着那边:“是啊是啊!小主快看!那蝴蝶翅膀的颜色真特别!”
就在流朱这活泼的举动引得甄嬛也微微转首,顺着她手指方向看去时,曹琴默恰好走近了几步,身影自然地落入了对方的视线余光。
流朱率先发现了她,忙收敛了嬉笑,规矩地侧身行礼:“曹贵人吉祥。”
曹琴默适时地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意外,停下脚步,目光温和地看向甄嬛主仆:“这不是莞贵人身边的流朱姑娘么?真是巧了。你家小主也在?”
甄嬛闻声,已然完全转过身来。
几乎就在转身的刹那,她眉宇间那抹因沈眉庄而起的轻愁便如潮水般迅速褪去,被一种宫中女子惯有的、无可挑剔的矜持笑容所取代,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方才所见的忧色只是错觉。
她盈盈一礼,仪态端方:“原是曹姐姐。姐姐好兴致,也来御花园赏花?”
她目光在曹琴默身后侍立的音袖身上轻轻一掠,话锋也随之微微一转,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关切与试探:“这么好的天光,姐姐怎的没将温宜公主带出来玩耍?公主玉雪可爱,最是招人喜欢。”
曹琴默抬手,指尖轻轻拂过鬓边那支素银簪子垂下的流苏,流苏晃动,折射出细碎的光。
她唇边噙着一抹温婉却略显落寞的笑意,仿佛真是一个因“上级”盛宠而无事可做的闲散宫嫔。
“妹妹说笑了。温宜近来不知怎的迷上了九连环,缠人缠得紧,总要人陪着解,这会儿正玩得高兴,不肯撒手呢。我左右也是无事,便出来随意走走,透透气罢了。〞
她将话题从自身闲散,自然而然地引到了对方身上,语气里适时地掺入几分同为嫔妃的体恤与感慨:“倒是妹妹,我瞧着比前些日子似是清减了些。可是为着沈答应的事,日夜悬心?”
她微微叹息一声,那叹息悠长而真挚,目光也流露出同情:“沈妹妹的事,实在令人扼腕叹息。同为宫中姐妹,我这心里,也时常觉得不安。妹妹你与沈答应情谊深厚,这份牵挂担忧,最是伤神,可要万万保重自己才是。”
甄嬛心下一凛,面上笑容却无丝毫破绽,只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的审视。
曹琴默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关怀备至。
可沈眉庄“假孕争宠”之事,最大的嫌疑人与得益者是谁?
是华妃。
而眼前这位“好心”的曹姐姐,可是华妃身边最得力、也最有可能参与其中的“智囊”。
此刻,她却在自己面前,为眉庄叹息,劝自己宽心?
这突如其来的示好,究竟是何用意?
是华妃授意的新试探,还是曹琴默自己另有所图?
甄嬛心思电转,无数个念头掠过,但出口的话依旧滴水不漏,甚至带上了几分自嘲与无奈:
“劳姐姐挂心了。眉姐姐之事,确是飞来横祸。只恨那奸人构陷得巧妙,时机又拿捏得毒辣。妹妹心中虽苦,却也明白,唯有先保全自身,静待时机,方有来日为姐姐洗刷冤屈的一日。”
她顿了顿,目光清凌凌地看向曹琴默,话锋似不经意地一转,暗藏机锋:“只是,那至关重要的太医刘畚至今未能缉拿归案,此事便难有定论。也不知他如今,正在何处逍遥快活。”
最后四个字,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曹琴默迎着她的目光,并未躲闪,反而微微上前半步,将声音压得更低,仅容两人可闻:“逍遥快活吗?妹妹说笑了。构陷宫嫔,欺君罔上,这等泼天大罪,他一个太医,如今只怕是如同丧家之犬,正不知在哪处角落里寝食难安吧。”
她看到甄嬛眼中骤然凝聚的锐利光芒,继续用只有两人能听清的气音道:“妹妹或许不知,我偶然听闻,这刘畚……似乎有个亲姐姐,嫁在永州。也不知他这位姐姐,对自家弟弟的行踪,乃至其他一些事情……知道多少。”
永州?刘畚的姐姐?
甄嬛心头剧震。
这无疑是一条极为重要的线索!
曹琴默为何要将如此隐秘的消息透露给她?
这绝非华妃授意,华妃只会千方百计掩盖痕迹,绝无可能主动提供追查方向的道理。
那么,是曹琴默自己的意思?
她为何要这么做?
是在向自己示好,意图背离华妃?
还是这根本就是一个新的、更精巧的陷阱?
无数疑问翻涌,但甄嬛面上却未显露分毫,只将这份惊疑深深压下。
无论曹琴默目的为何,这条线索本身值得一探。
她迅速调整心绪,仿佛方才那番低语并未发生,目光投向不远处一丛开得正好的木芙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温淡:
“姐姐果然心细如发,对这园中花草也如此了解。不知在姐姐眼中,这御花园里,如今哪一朵能入得了眼呢?”
曹琴默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轻轻摇了摇头,意有所指道:“花开百种,各有其时。如今这时节,芍药的浓艳早已谢了,菊花的清冷还未全然绽放。什么花要紧呢?要紧的是,它开得是不是‘正当时’。”
她缓缓转过头,目光平静而深远地看向甄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就像有些事,急不得。需得静候‘东风’,待到时移世易,该开的,自然会开;该谢的,也强留不住。”
东风……时移世易……
甄嬛心中默念着这两个词,再结合方才关于刘畚姐姐的暗示,一个模糊却令人心惊的念头逐渐清晰。
曹琴默似乎不仅仅是在提供线索,更是在暗示一种“等待”和“时机”。
她在暗示年家和华妃的“花期”将过?还是在表明她自身立场可能的变化?
“妹妹受教了。”
甄嬛垂下眼睫,“今日与姐姐一叙,倒让妹妹心中开阔了不少。秋日晴好,姐姐若不嫌弃,不妨常来碎玉轩坐坐,妹妹那里有新得的杭菊,清火明目,最是适宜这时节饮用。”
曹琴默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少了几分方才刻意维持的落寞,多了些难以言喻的深邃:“妹妹盛情,姐姐心领了。来日方长。”
两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闲话,关于天气,关于公主,仿佛方才那番暗流涌动的试探与交锋从未发生。
然后,便客气地各自道别,一个依旧朝着碎玉轩的方向缓缓而行,一个则转身,沿着来路,不疾不徐地离开。
秋日的风拂过菊圃,那些紧紧包裹的花蕾在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谁也不知道,当它们真正盛开时,会搅动怎样一番风云,又会映照出何等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