撒哈拉广场的旧器械市场，在白日的炽热退去后，并未真正沉睡。夜幕像一块浸了油的深蓝绒布，覆盖下来，将那些铁皮棚屋、堆积如山的零件和纵横交错的狭窄通道，渲染成一片模糊而危险的剪影。空气里的机油和金属味被夜晚的凉气冲淡，取而代之的是更隐秘的、类似锈蚀、灰尘和陈旧汗液混合的气息。几盏昏黄的路灯有气无力地亮着，光晕之外，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尼克将车停在市场外围一个废弃的仓库阴影里。引擎熄火后，周围骤然安静，只有远处主干道隐约的车流声，和近处不知名虫豸细碎的鸣叫。车内没开灯，仪表盘微弱的荧光勾勒出他和朱迪的轮廓。

“确定是这里吗？”朱迪低声问，紫色的眼睛在昏暗中警惕地扫视着窗外。她换下了警服，穿着深色的连帽衫和长裤，长发束起藏在兜帽里，耳朵也刻意压低，只露出一张在夜色里显得格外白皙的脸。

“老地方。”尼克确认道，他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带着执行任务时特有的冷静质感。他也穿着深色的便装，暗红色的毛发在黑暗中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只有那双绿眼睛，在偶尔掠过的远处车灯反光中，闪烁出锐利如刀锋的微光。“废弃的‘沙漠之星’影院三楼放映室。芬尼克确认过，那里下午有几只陌生的猴子晃荡，不像本地的摊贩。”

他从储物格里拿出两个微型通讯耳麦，递了一个给朱迪。“测试频道，加密三号。”

朱迪接过，熟练地塞进耳道，调整了一下位置。“测试。清晰。”

“收到。”尼克的声音直接传入她耳中，清晰而稳定，“我进去后，你留在车里，通过这个监控画面。”他指了指中控台上升起的一个小型平板，上面是几个不同角度的黑白夜视画面，覆盖了影院前后主要出入口和几条邻近巷子。“芬尼克在对面那栋水塔上，提供制高点视野和狙击支援——只是预防。如有任何异常，你立刻通知我，然后按撤离计划B执行。牛局长的人在三公里外待命，但赶来需要时间。我们首要任务是获取情报，其次是保证安全。”

“明白。”朱迪点头，手指在平板上滑动，切换着监控画面。每一个指令都清晰，计划周详，但她胸口那股紧绷感并未减轻。“你也要小心，尼克。‘无声作坊’的人……听起来不简单。”

尼克侧过脸，在昏暗的光线里对她笑了笑。那不是平日那种带着痞气的笑，而是一个短暂的、让她安心的弧度。“放心，胡萝卜。论狡猾，我可是专业级别的。而且……”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只有她能听懂的温柔，“为了回去验收某只兔子欠我的生日蛋糕后续，我也会全须全尾地回来。”

这话冲淡了一些凝重的气氛。朱迪瞪了他一眼，耳尖却微微发热。“谁欠你了……快去吧，别耽误时间。”

尼克收敛笑容，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装备——隐藏式录音器、定位器、一把非致命的电击枪。他推开车门，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滑了出去，很快便消失在影院侧面破损的消防梯方向。

车门轻轻关上。车内重归寂静。

朱迪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杂念压下，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眼前的监控屏幕上。代表尼克的绿色光点在地图边缘闪烁，平稳移动。耳机里传来他极其轻微的呼吸声，以及衣物摩擦、金属楼梯偶尔发出的细微吱嘎声。她的心跳，随着他一步步靠近目标地点，而逐渐加快。

“到达二楼走廊。杂物很多，灰尘厚，近期有新的足迹……不止一种。继续向上。”尼克压低的声音传来，平稳得不带一丝情绪。

朱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她切换到一个能勉强看到三楼走廊入口的监控视角，但画面里一片黑暗。芬尼克的声音也在加密频道里响起，带着电子设备特有的轻微失真：“狐狸，你正前方二十米，走廊尽头的门缝下有微弱光源。热成像显示门后有一个小型热源，静止状态。建筑外围未发现其他明显伏兵。鸟瞰视角清晰。”

“收到。”尼克回应。

然后是短暂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有尼克的呼吸声，和隐约的、他自己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朱迪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尼克在黑暗的走廊里潜行，绿眼睛在暗处适应了光线，敏锐地捕捉着一切细节，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这种将自己最在意的人送入险境、自己却只能在外围等待和支持的感觉，比她亲自身处其中更加煎熬。

“到达门口。门虚掩着。”尼克的声音再次响起，“我进去了。”

推门的细微声响。接着，一个陌生的、尖细而透着浓浓警惕的声音，透过尼克隐藏的麦克风传来，有些模糊，但足以听清：“站在门口别动。转一圈，让我看看你有没有带不该带的东西。”

朱迪屏住呼吸。片刻后，是尼克配合转身的衣物摩擦声。

“嗯……算你识相。进来吧，把门关上。”

关门声。脚步声。椅子拖动的刺耳声音。

“坐。”那个尖细的声音说，“你就是‘狡狐’尼克？听说你最近穿上了官衣，怎么，又干回老本行了？”

“偶尔接点私活，赚点外快。”尼克的声音响起，语调变了，带上了朱迪熟悉的、那种游刃有余的街头慵懒和圆滑，却又透着谨慎，“听说你这里有‘大活’的门路，正好最近手头有点紧，也想见识见识。”

接下来的对话，朱迪听得心惊肉跳。“自然历史研究所”、“陨石合金样本”、“内部眼睛”、“手脚利落懂老手艺的人”……每一个词都指向一个比她预想中更庞大、更专业的犯罪计划。对方不仅知道尼克过去的名声，更精确地提出了需要他“专业技能”的要求——短时间内破解高级警报系统。这不是普通毛贼，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

尼克应对得极好。他谨慎地试探，讨价还价，既表现出足够的兴趣和贪婪，又没有过分急切，一点点从对方嘴里套出关键信息：合金样本的具体目标、内应的存在、还有一个负责外围接应和运输的同伙。

“……怎么样？干不干？给个痛快话。”尖细的声音透出不耐烦。

尼克沉默了几秒。朱迪知道他在权衡，在判断还能获取多少信息，也在评估立即收网的风险。对方显然只是中间人，真正的“老板”和“大活”依旧藏在迷雾之后。

“我需要看看清单和安保图。”尼克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带点算计的冷静，“如果问题不大，我可以接。但价钱，得按市价的三倍。毕竟，这是掉脑袋的活儿。”

“三倍？你可真敢开口！”对方尖声道，但随即压低了声音，“……我得请示老板。你等消息吧。东西我会放在老地方——你知道的。如果老板同意，明天晚上会给你指示。如果不同意，或者你拿了东西不办事……你知道后果。”

“规矩我懂。”尼克的声音依旧平稳。

“那就这样。你可以走了。记住，从你离开这个门开始，我们没见过。”

脚步声，开门声。代表尼克的光点开始移动，平稳地沿着原路返回。

朱迪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但立刻又提了起来，因为尼克还未完全脱离建筑。她紧盯着监控画面和地图上的光点，直到看到他安全地走出影院侧门，迅速融入阴影，朝着停车方向返回。

几分钟后，副驾驶的车门被轻轻拉开，尼克带着一身夜露的微凉气息坐了进来。他没立刻说话，先是从外套内袋取出一个用防水油纸包裹的扁平小包，放在中控台上，然后才长长地、几乎无声地舒了一口气，身体微微后仰，靠在座椅上。

“怎么样？没事吧？”朱迪立刻问，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扫过，确认没有明显伤痕。

“没事。”尼克摇摇头，摘下微型耳麦，揉了揉眉心，脸上带着一丝紧绷后的疲惫，但绿眼睛在黑暗中依然锐利。“比预想的麻烦。目标不是齿轮，是研究所地下库房的稀有合金样本。他们有内应，计划周密，背后肯定有条大鱼。”

他简要复述了对话中朱迪没听清的一些细节，尤其是关于“老板”和“大活”的模糊提及。“他们很谨慎，没透露太多。但点名要我去，说明对我的‘过去’很了解，而且这个活儿需要特定的技术。”他拿起那个油纸包，“这是他们留的‘老地方’的东西，明天再去取。现在，我们先回安全屋，和局长汇报。”

车子悄无声息地驶离废弃仓库区，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城市的霓虹灯光透过车窗，在两人脸上流淌过变幻的光影。

朱迪看着尼克的侧脸。刚才在影院里与危险周旋的冷静和狡黠已经褪去，此刻他眉宇间带着思索的凝重，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知道，这个案子已经超出了普通盗窃的范畴，牵涉到国家重要的研究资产，以及一个隐藏颇深的犯罪网络。

“你觉得，他们说的‘大活’是什么？”朱迪问，“修复古董需要用到陨石合金吗？”

“不止是修复。”尼克目视前方，手指轻轻敲击着方向盘，“月光铃兰花粉，卡姆兰联动结构，现在又是极其稀有、具有特殊物理或化学性质的陨石合金……这些材料和技术，指向的不是简单的修复，更像是……制造，或者复原某种非常特殊、甚至可能具有危险性的东西。”他顿了顿，绿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而且，他们如此大费周章，甚至不惜冒险盗窃国家机构藏品，说明那件‘东西’，价值远超这些材料的市场价，或者……有金钱无法衡量的用途。”

这个推测让车内的空气都似乎凝重了几分。朱迪感到肩上的责任沉甸甸的。这不再只是追回失物，更是要阻止一个未知的、可能带来危害的计划。

“所以，我们之前的陷阱计划……”她沉吟道。

“必须调整，并且升级。”尼克肯定地说，“内应必须控制，但绝不能打草惊蛇。我们需要将计就计，让他们以为一切顺利，在他们动手盗窃合金样本时，人赃并获，并且顺藤摸瓜，揪出背后的‘老板’，弄清楚那‘大活’到底是什么。”

他的声音冷静而坚决，充满了狩猎前的专注。朱迪看着他，心中的不安渐渐被一种并肩作战的决心取代。无论对手多狡猾，计划多隐蔽，他们都要撕开这层迷雾。

回到预设的安全屋——一间不起眼的城郊汽车旅馆房间。牛局长已经等在那里，巨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房间一角，脸色在日光灯下显得格外严肃。芬尼克也回来了，正蹲在窗边的椅子上，小口啜饮着一罐汽水，尖耳朵竖起。

听完尼克的详细汇报，牛局长的浓眉紧紧拧在一起，鼻腔里喷出一股粗重的气息。“自然历史研究所……这帮混蛋，胆子喂了恐龙了！”他来回踱了两步，地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王尔德，你的判断没错。这个案子必须连根拔起。但研究所那边……需要最高级别的协调和保密。内鬼必须立刻控制，但要让他为我们所用。”

他看向尼克和朱迪：“你们两个，立刻制定一个详细的‘钓鱼’计划。我需要知道，控制内应需要什么条件，模拟他们的盗窃行动我们需要多少人力、技术支持和权限，以及，如何在确保合金样本绝对安全的前提下，让那帮老鼠自己钻进口袋！明天一早，我要看到方案，然后亲自去和研究所那边谈！”

“是，局长！”尼克和朱迪同时应道。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安全屋变成了临时的战术指挥室。桌面上铺开了研究所的建筑结构图（通过内部渠道获得的非涉密版本），尼克用笔在上面勾画出可能的入侵路线、内应可能操作的监控节点、合金样本库房的具体位置及安保层级。朱迪则快速记录着每一个要点，并提出自己的分析和建议：如何在不惊动内应的情况下接触并控制他？如何构建一个足以乱真的“沙盒”监控环境？抓捕行动的时间点和人员配置如何最优？

芬尼克提供了一些旧器械市场更深处的信息，关于“无声作坊”可能的几个隐藏地点，以及一些在黑市上流传的、关于稀有材料交易的模糊风声。

讨论激烈而专注，偶尔有争论，但总能快速达成一致。尼克对犯罪手法的深刻理解和朱迪严谨的逻辑思维形成了完美互补。牛局长大多数时候沉默地听着，只在关键处提出质疑或给予方向性的指示。

窗外的天色由深黑转为墨蓝，远处天际线泛起一丝鱼肚白。当一份详尽的行动计划草案终于成形时，第一缕晨光已经透过薄薄的窗帘缝隙，照进了满是烟味（来自牛局长）和咖啡因气味的房间。

牛局长仔细看完了最后几页，粗壮的手指在上面点了点。“可以。细节再打磨。王尔德，霍普斯，你们俩休息几个小时。下午，跟我去研究所。这场戏，主角是你们，但舞台，得先搭好。”

离开安全屋时，晨风清冷。尼克和朱迪站在旅馆停车场，看着牛局长的车率先驶离。

“我送你回公寓？”尼克问，声音里带着熬夜后的沙哑。

朱迪摇摇头，紫色的眼睛虽然也有倦色，但依然明亮。“直接去局里吧。还有些细节我想再核对一下，而且……”她看向他，“你需要真正的休息，哪怕只是趴在桌子上睡一会儿。回公寓，你肯定又要想东想西。”

尼克看着她，晨光勾勒出她略显疲惫但坚毅的侧脸。他知道她说得对。心里那根弦绷得太紧，回到充满彼此气息的公寓，只会让他在柔软和警戒之间更加难以放松。反倒是警局那硬邦邦的办公桌和熟悉的工作环境，或许能让他短暂地抽离。

“好吧。”他妥协，拉开副驾驶的门，“听你的，长官。”

驱车回警局的路上，城市正在彻底苏醒。早班公交驶过，洒水车播放着音乐，店铺陆续开门。平凡而充满生气的景象，与他们刚刚制定的、针对黑暗阴谋的计划，形成奇异的对比。

“会顺利的，对吧？”朱迪看着窗外，忽然轻声问。

尼克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我们会让它顺利的。”他回答，没有给出轻率的保证，但语气里的决心不容置疑。

朱迪转过头，看着他专注开车的侧影。晨光给他红色的毛发镀上一层浅金，下巴上有新冒出的青色胡茬。疲倦，但依然挺拔。她的心忽然软了一下，伸出手，轻轻覆盖在他放在档位上的手背上。

尼克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反手握住，将她的小手完全包裹进掌心。温暖，干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他没有看她，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没有更多的言语。但一夜紧绷的神经，在这无声的紧握和并肩而行的晨光里，悄然松弛了一角。前路未知，阴谋暗涌，但至少此刻，他们握着彼此的手，朝着共同的目标，坚定前行。

而这，或许就是“搭档”二字，在惊心动魄的暗流之下，最温暖坚实的微光。

暗流与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