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水愈发缠绵,像是天公也在为谁哀泣。
那刺客余党被押送官府的当夜,明姝便病了。惊惧与风寒交加,起了一身高热,嘴里含糊地念着"阿禛",昏迷中手指还紧紧攥着那枚玉佩。春杏吓得魂飞魄散,连夜请了郎中,又飞鸽传书给苏培盛。
夜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明姝的宅子外头,忽然火光大作。不是一处,是三面——东、西、南,都被团团围住。护院拼死抵抗,却发现来人竟分作两拨:一拨是八爷党花重金雇佣的江湖死士,出手狠辣,招招夺命;另一拨却是行踪诡秘的宫廷暗桩,虽未亮明身份,可那行伍之气却藏不住。
暗卫首领破窗而入,脸色煞白:"姑娘,守不住了!来人足有五十余,八爷的人要活捉您,另一拨却要您的命!"
明姝刚服了药,还有些昏沉,闻言却猛地坐起。她撑着床榻,咳了两声,声音嘶哑却清醒:"从密道走!"
这宅子是苏培盛精心挑选的,依山而建,柴房底下藏着一条天然溶洞改成的密道,直通后山。苏培盛临走前反复叮嘱过:"姑娘,危急时掀開柴房地砖,从密道走,能避过明枪暗箭。"
暗卫首领护着明姝冲进柴房,掀开地砖,露出黑漆漆的洞口:"姑娘先走!"
"不,"明姝将春杏推下去,"你们护着她,我断后。"
"姑娘!"
"这是命令!"她厉声道,"你们若为我死绝了,谁来告诉他真相?听话。"
明姝转身冲出柴房,故意弄出声响,引着追兵朝后山跑去。暗卫们且战且退。直退到后山悬崖。
首领为护明姝,背上被砍了三刀,血染红了青石。
他回身欲拉明姝继续逃,却见她已站在崖边,夜风吹起她单薄的衣袂,像只即将振翅的白蝶。
"姑娘!"他嘶吼着想扑过去,脚下却被尸体绊倒,踉跄跪地。
"姑娘!不要——"
她回头,对他一笑,那笑容凄艳得像开在最深的夜里:"替我告诉他,我爱他。"
"也替我告诉他,别等了。"
话音未落,她纵身一跃,衣角从首领指尖滑过,像抓不住的水,像留不住的沙。
"不——"
首领疯了般扑到崖边,却只看见漆黑江面上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转瞬即逝。
他跪在崖边,一拳一拳砸着石头:"姑娘!姑娘!"
那些杀手见目标已落崖,便四散奔逃。
首领却不管,只跪在崖边,手里死死攥着一片从她衣襟上撕下的布料。
他哭得撕心裂肺,不是因为失职——他拼死护了,刀刀见血;他哭得崩溃,是因为这个傻姑娘,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活。
他作为首领,却连最后要护的人都护不住,那种"竭尽全力仍保护不了"的绝望,让他崩溃了。
春杏在密道里躲了半个时辰,听见外面彻底安静,才抖着腿爬出来。遍地的尸体,首领跪在崖边,手里攥着一片从明姝衣襟撕下的布料,哭得像失去了所有。
春杏抖着手递上那封信:"首领……姑娘说,若她死了,就把这个……交给王爷。"
首领颤抖着拆开,借着月光,看见上面娟秀的字阿禛亲启。
他想起姑娘那句"你们若为我死绝了,谁来告诉他真相",原来她早就料到了今日,早就写好了绝笔。
她用自己的命,换了他们这些暗卫的活路。
他忽然重重叩首:"姑娘大义!属下……誓死完成姑娘遗愿!"
"写信"他攥紧信,"报丧。"
"姑娘的'遗体'……"
"捞,"他咬牙,"就算把这条江翻过来,也要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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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雍王府。
胤禛在书房内,看着天边的闪电,心口忽然一阵撕裂般的疼。
苏培盛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进书房的:"主子!江南急报!"
"姑娘……姑娘她……"苏培盛哭得说不出话,只能呈上一片衣角,和那封染血的信。
胤禛接过,看着那熟悉的针脚——那是她亲手绣的。
他展开信,读完,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魄。
"她……怎么死的?"
"被逼跳崖,"苏培盛颤声道,"八爷的人和一群江湖杀手围攻宅子,姑娘不愿拖累暗卫,自己……自己跳了下去。"
"尸体呢?"
"还在捞……"
胤禛猛地起身,身形晃了晃,一口血喷在案头。苏培盛冲上前扶住他,却听见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备马,去江南。"
"王爷!圣上……"
"圣上若有事,"他声音冷得像地狱里的风,"让张廷玉和隆科多顶着。若谁敢拦我,杀。"
他踉跄着往外走,却在门槛处绊倒。苏培盛扶起他,却见他手里死死攥着那片衣角,眼泪终于滚了下来。
"姝儿,"他哽咽着,"你骗我……"
"你说要等我,你说要给我绣一辈子荷包……"
"你怎么敢死……"
他全然没了雍亲王的威仪。苏培盛在一旁跟着掉泪,却不敢劝——他知道,主子这回是真伤了心。
"王爷,"苏培盛忽然跪下,重重叩首,"奴才……奴才有罪!"
"什么罪?"
"姑娘她……她当初被勒伤的事,"苏培盛哭得像要断气,"奴才知道!姑娘不让说,可如今她人都没了,奴才不能再瞒着!"
"你说什么?!"胤禛霍然抬头,双目赤红。
"就是您走的那天,那些追兵又回来过,"苏培盛一五一十全说了,"他们把姑娘勒得几乎断气,姑娘硬是咬着牙没说您的下落,还求奴才千万别告诉您,怕您乱了手脚……"
胤禛听完,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想起她脖颈上那道始终不退的勒痕,想起她每次吞咽时微微皱眉的模样,想起她笑着说"一切都好"时的眼神。
"你……"他声音抖得不成调,"你为何现在才说?"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苏培盛拼命磕头,"姑娘说,您的大事要紧,她这点伤不算什么……"
"不算什么……"胤禛重复着这四个字,忽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滚落,"她快被人勒死了,却说不算什么……"
"苏培盛,"他俯身,揪住苏培盛的衣领,"你记住,她若真死了,你这条命,我要你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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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胤禛抵达江南。
他疯了一般冲到悬崖边,江水滔滔,哪有她的踪影?
暗卫首领跪地请罪,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最后递上那封信:"姑娘说,若她死了,就把这个交给王爷。"
"阿禛,当你看见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死了。
别哭,也别疯,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若活着,便是你的软肋,是你敌人手里最利的刀。我若死了,你才能没有顾忌,去争你该争的东西。
就是不知是何死法,死的是否漂亮。
我出身微贱,能得你真心,已是三生有幸。这辈子太短,短到只够我爱你,来不及陪你君临天下。
下辈子,若你还愿意,我早点遇见你,在最好的年纪,清清白白地站在你面前。
禛郎,我爱你。
对不起,食言了。
姝儿绝笔"
胤禛攥着信,看着"对不起,食言了"五个字,忽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
"姝儿我妻"他对着滔滔江水喃喃,"胤禛会永远等你。"
胤禛眼前一黑,直直向后倒去。
再醒来时,他躺在宅子的主屋里,手里还攥着那封信。苏培盛跪在床前,哭得撕心裂肺:"主子,您要保重身子啊!姑娘在天之灵……"
"闭嘴。"胤禛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她没死。"
"什么?"
"她那么聪明,怎么会死?"他坐起身,眸底一片疯狂,"去查!查所有江口,查所有药铺,查所有客栈!她一定还活着,一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可暗卫们翻遍了江南,也没有她的踪迹。
她像一滴水,蒸发在了这连绵的梅雨中。
胤禛回到京城时,整个人瘦脱了形。他不再笑,不再说话,成日只攥着那枚荷包,盯着"禛郎,我爱你"五个字发呆。
圣驾崩逝那日,他掏出怀里的传位诏书,面无表情地登基。
同时下旨彻查八爷党,将所有参与追杀者凌迟处死。
养心殿的烛火彻夜未熄,将雍正孤独的身影拉得老长,映在雕龙画凤的窗棂上,像一幅褪色的旧画。
“苏培盛,”他声音沙哑,像是许久不曾开口,“朕总觉得,明姝那件事,太后未必干净。”
苏培盛心头一紧,垂首应道:“皇上圣明。”
“让当初守着她的那个暗卫去查,”雍正闭上眼,指尖摩挲着案上那枚鸳鸯荷包,“他心中自认对明姝有愧,定能掘地三尺,把真相给朕挖出来。”
“嗻。”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更漏滴答作响。良久,雍正又道:“去民间寻一位制香大师,要最擅制幻香的那种。”
“幻香?”苏培盛一时没反应过来。
“朕翻牌子,是祖宗规矩,是制衡后宫的手段,可朕……”他顿了顿,声音低得像是在对自己说,“不想再碰任何人。制一种香吧,让人置身梦境,以为自己承了恩宠,实则不过是南柯一梦。”
苏培盛眼眶一热,忙低头掩饰。他明白,主子是打算用这法子,为阮姑娘守身一辈子。
“还有,”雍正睁开眼,目光落在远处漆黑的夜色里,“将承乾宫重新修缮,有什么稀世珍宝,只管往里添。要快。”
“是。”苏培盛应着,却见主子忽然垂下头,用指腹按了按眼角。
“朕梦见她了,”他声音发颤,像压抑着什么快要决堤的东西,“她说……禛郎,我冷。江里的水,真冷。”
即便他垂着眼,苏培盛也瞧见那一抹红了的眼眶。
“将承乾宫安顿好,”雍正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哪怕是……一缕游魂,朕也想让她住得舒坦。朕想再见见她,哪怕是孤魂野鬼,也好啊。”
苏培盛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他明白了,主子还在等,等一个可能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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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改来改去,终于把这一章写好了。
希望大家能喜欢。
(ꈍᴗꈍ)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