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江南雨水缠绵得像扯不断的愁绪。
明姝收到胤禛来信的第三日,便开始让春杏请来镇上的账房先生,教她看账本事。那先生是个老秀才,见雇主出手阔绰,教得极用心。明姝学得快,不出五日便能看懂宅子里的收支流水,甚至能挑出几处不必要的开销。
"姑娘真是聪慧,"先生捋着胡子赞叹,"老夫教过的女学生里,您是最有灵性的。"
明姝只是笑笑,没说话。她心里想的是——他那样的人,身边定不缺会吟诗作对的才女。她若只会绣花,如何配得上他?
于是她又求着护院的头领,教她几招防身术。那头领原是军中退下来的,见这娇滴滴的姑娘家要练武,本不以为意,谁知明姝竟是真能吃苦。每日天未亮便起身扎马步,手心磨出血泡也一声不吭,只为学着怎么用一根绣花针封住歹人的穴道。
"姑娘学这些做什么?"春杏不解。
"为了……"明姝擦着额头的汗,目光坚定,"为了能活得久一些,等到他来接我。"
六月初,镇上来了一位"贵客"。
是绣坊老板王婆子的远房表姐,说是来江南投亲,特意拜访明姝,感谢她当年对王婆子的"照料"。那妇人五十来岁,穿戴得体,说话客气,还带了些京城才有的糕点做礼。
明姝初见她时,也是笑盈盈地接待。可聊着聊着,便察觉出不对劲——这妇人对京城贵胄的规矩了如指掌,说起宫里的娘娘、王府的福晋,如数家珍。一个普通的民妇,怎会知道这些?
更让她起疑的是,那妇人总是不经意地打听:"姑娘一个人住着,可曾想过再找个依靠?"
"我如今这样,很好。"明姝低头抿茶,不动声色。
"姑娘说笑了,"妇人意味深长地笑,"女人家总得有个归宿。我瞧姑娘这宅子气派得很,背后定有大人物撑腰吧?"
明姝心头一凛,想起那日追兵的狠辣,想起脖颈上还未消尽的勒痕。她没接话,只是唤来春杏:"去把我新绣的帕子拿来,让夫人带回去给王婆子。"
待春杏走远,她才抬眼,笑盈盈地看向那妇人:"夫人说笑了,我不过是个绣娘,能有什么大人物?这宅子是远方亲戚留下的遗产,那亲戚早年经商,攒下些家业罢了。"
"原来如此。"妇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姑娘可曾定亲?"
"不曾。"明姝答得干脆,"我这样的身份,谁敢要?"
两人又寒暄几句,妇人便起身告辞。明姝送到门口,笑着看她走远,转身便沉下脸来,对暗处打了个手势。
"去查,"她声音冷得像冰,"这妇人的底细。我要知道她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
暗卫领命而去。
当夜,明姝便在灯下给胤禛回信。这次的信不再是寥寥数语,而是写了满满三页——
"阿禛:
今日镇上来了个妇人,自称是王婆子的表姐。可我问过春杏,王婆子的户籍上,根本没有这门亲戚。
她话里话外都在试探我背后之人,我瞧着,是冲你来的。
我没露破绽,只说这宅子是远亲遗产。可我心里慌得很——阿禛,是不是你那边出了什么事?是不是有人想拿我做文章?
我不怕死,但我怕成为你的软肋。
今日学了看账,发现苏管家送来的银票,足够我在这镇上开十个绣坊。又学了防身术,师傅说我的绣花针用得比剑还准。我还读完了《诗经》,最喜欢那句'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说的是不管前路多难,总有天亮的时候。
阿禛,我会好好活着,活得比谁都久。
等你来接我。
明姝"
信鸽飞走的第三日,苏培盛在雍王府书房外来回踱步,手里攥着那封回信,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他不敢进去——主子正在养心殿侍疾,已经三日未归。可暗卫传来的消息又太急,说那妇人是德妃娘娘身边竹息姑姑的远房亲戚,此番来江南,带了足足五十两黄金,要买明姝的命。
"德妃……"苏培盛咬牙,"那可是亲娘啊!"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闯宫,就见胤禛的轿子远远而来。轿帘掀开,露出那张冷得能结冰的脸。
"何事?"胤禛一下轿便问。
苏培盛"噗通"跪了,将信和那妇人的底细一并呈上:"主子,姑娘……姑娘怕是要出事!"
胤禛接过信,匆匆扫过,看到"软肋"二字时,瞳孔骤缩。再看暗卫的密报,指节攥得咯咯作响。
"好,很好,"他怒极反笑,"我的好额娘,手伸得够长。"
"主子,如今怎么办?"
胤禛沉默片刻,忽然道:"备马,我要出京。"
"王爷!"苏培盛吓得魂飞魄散,"圣上病重,八爷那边正盯着您呢,这时候出京,岂不是……"
"那你要我眼睁睁看着她死?"胤禛回头,双目赤红,"苏培盛,她若有事,我屠尽整个永和宫陪葬。"
这话说得狠绝,苏培盛却知道,主子是说真的。
"可姑娘在信里说,"他颤声道,"不让您为她乱了手脚……"
胤禛僵住了。
他攥着那封信,看着那娟秀的字迹,想起她伏在案前,一笔一划写下这些时,该是怎样的担忧与决绝。
"她越是这般懂事,"他声音嘶哑,"我越不能负她。"
"传令下去,"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滔天怒火,"让暗卫不惜一切代价护住她。再有,把那个妇人的舌头割了,送回永和宫,就说是本王送给额娘的礼物。"
苏培盛后背发凉:"主子,这可是明着与德妃娘娘撕破脸了……"
"撕破脸?"胤禛冷笑,"本王与她的母子情分,早在她偏心十四弟时就没了。"
他转身走进书房,背影决绝如刀:"去,把本王的佩剑取来。本王倒要看看,谁敢动她。"
与此同时,江南小镇上,明姝正在灯下绣一幅《千里江山图》。
她绣的是京城的方向。一针一线,绣得极慢,极稳,仿佛在绣一个不可说的未来。
春杏在一旁打盹,忽然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她抬头,看见窗纸被人捅破,一根竹管伸进来,正往外冒着白烟。
"姑娘——"
话音未落,明姝已抄起桌上的绣花针,反手一甩,那针精准地扎在竹管上,竟将管子堵得死死的。她起身,吹灭烛火,对春杏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迅速从妆奁底层摸出一只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
窗外传来闷哼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明姝站在黑暗里,手心全是冷汗,声音却冷静得可怕:"看来,他们等不及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月光下那几个被暗卫制住的身影,眼底没有恐惧,只有决然。
"阿禛,"她对着京城的方向,轻声道,"我不会让你输。"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也不会让你为难。"
转头对暗卫道:"将人押下去,别惊动街坊。明早送官,就说……"她眸光一转,"就说这几个毛贼想入室行窃,被我家护院拿住了。"
"是。"
她关上窗,重新点亮烛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坐在绣架前时,指尖微微发抖。
桌案上,那封未写完的回信还摊开着,上面只有一行字:
"阿禛,今天镇上下雨了,我想起你为我劈柴的日子……"
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
"我很好,勿念。但若可以,请快些。"
墨迹在纸上晕染开,像她此刻七上八下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