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是被一声尖锐的蝉鸣刺穿的。
刘耀文站在医院走廊尽头,消毒水的气味沉甸甸地压进肺里,手里那张轻飘飘的纸却重得他几乎拿不住。诊断结论那几个字,墨迹清晰得像用刀刻上去的:“……创伤后应激障碍,伴随对特定情感关联的选择性遗忘。”
特定情感关联。爱。
医生平板的声音还在耳边,解释着人类大脑如何在极度恐惧中启动匪夷所思的自我保护机制,切断那些与剧烈痛苦深度绑定的神经链接。爱。喜欢。依恋。所有暖色调的、柔软的、会让人心甘情愿交付软肋的情感,被那场金属扭曲的巨响和玻璃碎裂的白光,从宋亚轩的认知里干干净净地剥离了出去,像用橡皮擦掉一幅素描画里所有柔和的阴影线条,只剩下生硬的、事实性的轮廓。
刘耀文走回病房,脚步有些虚浮。门推开一条缝,看见宋亚轩靠坐在床上,侧脸望着窗外。阳光很好,亮得晃眼,把他脸颊上新添的那道淡粉色的擦伤照得几乎透明,也把他整个人笼罩在一层陌生的、安静的疏离里。他听到声响,转过脸来,眼睛看着刘耀文,是那种很专注的打量,像看一个刚认识的、需要被谨慎评估的陌生人。然后他轻轻点了点头,算作打招呼。
“感觉怎么样?”刘耀文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不自然。
“头还有点晕。”宋亚轩回答,语调平稳,没有什么起伏,“医生说我有些事不记得了。你叫刘耀文,我们是一个……组合的队友,对吗?”
“对。”刘耀文把手里拎着的一小盒洗干净的草莓放在床头柜上,指尖冰凉,“队友。也是……” 他顿了顿,把那两个滚烫的字眼生咽回去,喉结动了动,“……认识很久的人。”
宋亚轩的视线落到那盒鲜红的草莓上,看了几秒,然后伸手拿起一颗,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他的吃相一向斯文。刘耀文看着他,忽然想起以前,宋亚轩总会把最大最红的那颗,自然地递到他嘴边,或者直接塞进他嘴里,指尖有时会不经意蹭过他的嘴唇,带着草莓微凉的甜意和这个人特有的温度。现在,宋亚轩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手里的那一颗,汁水染上他的指尖,他低头看了看,抽了张纸巾,仔细地擦干净。
动作一丝不苟,没有任何可供怀念的余温。
公司处理得很迅速,对外公告是训练中意外摔倒导致的轻微脑震荡和皮外伤,需要静养。成员们陆续来看过他,带着关心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叽叽喳喳挤满病房,又被他身上那种无声的、玻璃罩子般的隔膜挡回去,最终留下一些营养品和略显局促的安慰,离开了。只有刘耀文留了下来。经纪人拍拍他的肩,欲言又止,最后叹了口气:“亚轩现在这样……你多费心。别急,慢慢来。”
慢慢来。刘耀文不知道该怎么来。
他把宋亚轩接回他们合住的公寓。一切陈设照旧,沙发扶手上还搭着宋亚轩车祸前一天穿过的那件浅灰色卫衣,茶几下层塞着两包他爱吃的海苔零食,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他们共同挑选的、被称为“家”的味道的香薰气息。但宋亚轩走进去,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切,如同浏览一个设计精良的样板间,没有好奇,没有熟悉,也没有归属感。
他开始按照医嘱,履行一个“认识很久的队友”兼临时监护人的职责。提醒吃药,准备三餐,尽量挑些清淡合口味的。宋亚轩很配合,会说“谢谢”,也会在刘耀文笨手笨脚烫伤指尖时,递过来一支药膏,动作规范得像完成一项操作流程。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看不见的、名为“遗忘”的河,刘耀文在这边,宋亚轩在那边。风平浪静,却无法泅渡。
直到那天下午,刘耀文在厨房切水果,宋亚轩坐在客厅地毯上,翻看一本过去的相册。那是刘耀文偷偷放出来的,带着一点渺茫的、自虐般的希望。忽然,他听到宋亚轩很轻地“啊”了一声。
刘耀文心跳漏了一拍,擦擦手走过去。宋亚轩指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他们十六七岁的时候,穿着宽松的训练服,头发被汗水浸湿,在深夜无人的练习室里,头靠着头,对着镜头做鬼脸,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亮得惊人,身上仿佛有挥霍不完的精力和亲密。
“这张照片,”宋亚轩抬起头,眼神里带着纯粹的、探究的疑惑,像学生在请教一道难题,“我们看起来……很开心。比现在开心。”
刘耀文的呼吸窒住了。他蹲下来,和宋亚轩平视,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们以前……是很好的朋友。非常非常好。”
“朋友。”宋亚轩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目光又落回照片上,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两个少年紧紧挨着的肩膀,“朋友之间,会这样吗?”
会吗?刘耀文在心里反问。朋友之间,会在凌晨三点的便利店共享最后一碗热乎乎的关东煮,你一口我一口,分享体温和饥饿?会在舞蹈练到脱力时,毫不犹豫地接住对方倒下的身体?会在每一个镜头扫过的间隙,用只有彼此懂得的眼神交汇,传递支撑和笑意?会在黑暗的角落里,交换带着汗水和喘息气息的亲吻,把“我爱你”三个字揉碎了,藏在无数个看似寻常的触碰和凝望里?
那些都是被宋亚轩认知系统里删除的“爱”的注脚。
“会的。”刘耀文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像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好朋友,就会。”
宋亚轩看着他,那双依旧漂亮的眼睛里映出他的影子,却读不出任何与过往共鸣的情绪。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合上了相册,仿佛关掉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故事。
那天夜里,刘耀文失眠了。他走到宋亚轩虚掩的房门口,听到里面传来平稳的呼吸声。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划出一道道苍白的格子。他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去,把脸埋进掌心。医生的话,宋亚轩看着照片时纯粹疑惑的眼神,还有自己那句干巴巴的“好朋友”,轮番碾过他的心脏。恐慌不是锐利的刀,而是潮湿的苔藓,悄无声息地爬满胸腔,堵住所有氧气的来源。
他害怕。怕宋亚轩永远想不起来。更怕……有些东西,宋亚轩或许根本不该再想起来。
第二天,刘耀文做了一个决定。他不再试图去“唤醒”那个旧的宋亚轩。他要重新开始。既然宋亚轩的认知里,“爱”的概念成了一片空白,那么他就去充当那支笔,在那片空白上,一笔一划,重新定义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用他能想到的、最安全最不会触及雷区的方式。
先从最基础的开始。
“亚轩,”早餐时,他状似随意地提起,“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去楼下走走?”
散步时,他会“无意间”碰到宋亚轩的手。第一次碰到时,宋亚轩的手指轻微地瑟缩了一下,但没有立刻躲开。刘耀文的心跳在安静的楼道里如擂鼓,他强迫自己放松,让那种触碰停留得稍久一点点,然后自然松开。
“你看,刚才那样碰到,”他会用闲聊的语气解释,“如果心里觉得不讨厌,甚至有一点点……嗯,暖暖的,或者心跳快了一点,那可能就是……朋友间一种友好的感觉。”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喜欢”这个词。
宋亚轩会低头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眼神像在分析实验数据,然后认真地“嗯”一声。
刘耀文买回一副新耳机,线很长。他会分一只耳机给宋亚轩,里面放一些旋律轻柔的旧歌。有些歌,是他们曾经一起听过的,歌词里藏着只有他们懂的密语。现在,宋亚轩听着,神情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听力训练。
“这首歌,”刘耀文会指着播放器,“分贝不高,但如果我们都觉得它好听,愿意一起听,这也是一种……默契。” 他指着两人之间那根细细的耳机线,“共享一段时光,共享一种感觉。”
宋亚轩的目光会顺着他的手指,落到那根连接着两人的白色电线上,若有所思。
刘耀文翻出旧电影,挑那些讲述深厚友谊的。看到主角为彼此牺牲时,他会暂停,指着屏幕:“你看,为了很重要的人,愿意付出,愿意保护,这种心情……也很珍贵。”
他像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用最柔软的工具,一点点拂去覆盖在“爱”的遗址上的尘埃,却只敢向参观者展示那些最表层、最坚固的、被称为“友谊”或“义气”的砖石。他把所有汹涌的、私密的、属于恋人之间的爱意,死死压在心底,压成一块不能见光的礁石。
过程缓慢得令人心焦。宋亚轩就像一张灵敏度失衡的纸,对一些细微的、刘耀文精心设计的“情感输入”几乎没有反应,偶尔却又会抛出一些让刘耀文措手不及的问题。
比如有一次,刘耀文不小心被热锅边缘烫到,下意识“嘶”了一声。宋亚轩立刻走过来,抓过他的手放到水龙头下冲凉水,动作干脆利落。水流哗哗响着,冲在发红的手指上。宋亚轩低着头,很仔细地看着那处烫伤,突然问:“如果我受伤,你也会这样吗?”
“当然。”刘耀文脱口而出,指尖传来的凉意和他的体温混在一起。
“为什么?”宋亚轩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直直看进他眼里,“是因为责任吗?因为我们是队友,住在一起,所以你负有的……责任?”
刘耀文张了张嘴,所有准备好的、关于“朋友关怀”的解释都卡在喉咙里。在那双过于干净的眼睛注视下,任何修饰都显得苍白虚伪。他最终只能狼狈地、干巴巴地说:“不只是责任。”
宋亚轩点了点头,没再追问,转身去拿医药箱。刘耀文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空了一块,又胀得发酸。他知道宋亚轩在观察,在学习,在用他那套被格式化的、缺乏情感模块的认知系统,努力理解并重新构建与这个世界、与他的连接。而他给出的,却是残缺的、经过大量删减的答案。
真正的转折,发生在一个闷热的、蝉鸣格外疯狂的午后。雷雨欲来,空气黏稠得化不开。宋亚轩不知从哪里翻出了一个旧的铁皮盒子,坐在客厅地板上摆弄。刘耀文认出,那是宋亚轩以前用来存放一些零碎小东西的,他以为早就丢了。
盒子里没什么特别的,几枚褪色的卡通徽章,一两个演唱会的工作证,一叠写得密密麻麻的歌词纸草稿。宋亚轩翻得很慢,指尖抚过那些旧物,脸上没什么表情。刘耀文坐在不远处看书,目光却无法从宋亚轩的侧脸上移开。室内的光线因为乌云压顶而变得昏暗,宋亚轩的轮廓在昏昧中显得有些模糊,不真实。
然后,刘耀文看见宋亚轩从盒子最底层,抽出了一本小小的、硬壳的笔记本。不是宋亚轩常用的那本歌词本。这个本子更旧一些,边角磨损得厉害。
刘耀文的心猛地一沉。他认得那个本子。那是宋亚轩的“秘密”笔记本,以前总藏着掖着,不许他看。车祸后,他收拾东西时没看见,以为已经丢了,或者在那场事故中遗失了。
宋亚轩翻开了笔记本。
刘耀文浑身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冻住了,又轰然冲上头顶。他几乎要立刻冲过去夺下来,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他看见宋亚轩垂着眼睫,一页一页地翻过去,速度不快。本子里有零散的文字,有涂鸦,还有一些剪贴的、意义不明的图片。
翻到某一页时,宋亚轩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贴着从某本医学杂志上撕下来的半页纸,纸质已经有些泛黄发脆。纸上印着复杂的脑部解剖图和密密麻麻的英文术语,像是关于神经修复或记忆形成的科普。而在那半页纸的背面,是空白处,写满了字。是刘耀文的字迹。凌乱、急促,甚至有些笔画因为用力而划破了纸张。
那是在医生初步判断宋亚轩可能出现记忆障碍后,在等待更详细检查结果的、最混乱最绝望的几个小时里,刘耀文像个困兽一样,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写下的。与其说是记录,不如说是一种濒临崩溃时的自我告诫。后来他把这半页纸给了宋亚轩,为什么给,具体说了什么,他自己在巨大的恐慌中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宋亚轩当时安静地接过去,看了看,然后把它夹进了自己的本子里。
宋亚轩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那半页纸背面最后一行字上。
屋子里安静得可怕,窗外的蝉鸣、远处隐约的雷声,还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都被无限放大。粘稠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包裹着他们,令人窒息。
良久,宋亚轩极慢、极慢地抬起头,看向刘耀文。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剧烈的表情,但那双眼睛里的东西,完全变了。不再是空洞的平静,也不是探究的疑惑,而是一种冰冷的、锐利的,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的审视。
他捏着那页泛黄纸张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
然后,他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冰锥,精准地凿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也凿穿了刘耀文努力维持的所有假象。
“你教我的,”宋亚轩一字一句,清晰得残忍,目光紧紧锁着刘耀文骤然失去血色的脸,“和这后面写的东西,不一样。”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那最后一行字上。
刘耀文看不见那行字,但他每一个笔画都记得。那是他用尽全身力气写下的,也是他这一个月来,夜夜梦魇的根源,是他所有“教学”里,唯一绝对真实、却也绝对不可触碰的底牌——
【别让他想起,车祸时我松开了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