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是后半夜停的。当第一缕灰白的天光怯生生地探进堂屋门缝时,蔚瑾迷迷糊糊地醒来。肩上的外套沉甸甸地带着暖意,她发现自己身上还盖着另一件厚实的旧军大衣,而刘耀文已经不在屋里了。
院子里传来哗啦啦的泼水声,还有扫帚刮过湿漉地面的沙沙声。她坐起身,军大衣滑落,带着他体温的外套依旧搭在肩上。空气里弥漫着雨后特有的、清冽到发甜的草木气息,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火味。
她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推开堂屋门,晨光带着水汽涌进来,刺得她微微眯眼。院子已经被打扫过,积水被引到墙根的沟里,泥泞的地面被耙得平整了些。刘耀文正赤着脚,卷着裤腿,就着井台边木盆里的水冲洗小腿上的泥点。他换了件干净的旧汗衫,后背湿了一小片,紧贴着坚实的肌理。
听到开门声,他回过头。晨光里,他的脸廓清晰,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清明。
刘耀文“醒了?”
他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熬夜和淋雨的缘故,
刘耀文“锅里有热水,去洗漱。然后来厨房。”
语气还是那样平常,仿佛昨夜那场困住两人的暴雨,那件带着体温的外套,那些无声涌动的暗流,都只是她半梦半醒间的错觉。蔚瑾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回了西屋。肩上他的外套取下时,那股熟悉的、混合了体温的气息再次萦绕鼻尖,她顿了顿,小心地将外套叠好,放在自己床上。
厨房里,灶火已经生起,不大的铁锅里熬着金灿灿的玉米粥,旁边小灶上热着昨晚剩下的贴饼子。刘耀文正在切一小把脆嫩的小葱,刀起刀落,又快又匀。阳光从东边小窗斜射进来,照在他专注的侧脸和握着刀柄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刘耀文“吃了饭,”
他头也不抬地说,
刘耀文“跟我下地。”
蔚瑾正舀水洗脸,闻言一愣:
蔚瑾“下地?”
刘耀文“嗯。”
他将切好的葱末撒进一个粗瓷碗里,又淋上点酱油和香油,
刘耀文“雨下透了,地里的草疯长,得去锄。豆角架子也得再加固加固。”
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安排。
蔚瑾没有务农的经验,心里有些打鼓,但看着他那不容置疑的样子,又想到自己“不能白住”的话,便点了点头:
蔚瑾“好。”
早饭依旧是沉默的。只是蔚瑾喝粥时,总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他。他吃得很快,额发垂下来,遮住一点眉骨,咀嚼时下颌的线条利落分明。昨夜种种,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清晰又模糊。他看起来和平日没什么不同,但蔚瑾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是空气中少了些刻意的疏离?还是他偶尔瞥过来的目光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饭后,刘耀文从杂物间拿出两把锄头,一把宽厚沉重,木柄磨得光滑;另一把明显小一号,也更轻巧些。他将轻的那把递给蔚瑾,自己扛起那把重的,又拎上一个竹篮,里面装着水壶和几个洗干净的西红柿。
刘耀文“走吧。”
刘耀文家的地在村后山坡下一片相对平缓的台地上。雨后初晴,天空是一种被洗过的、通透的湛蓝,几缕白云丝絮般飘着。泥土路还有些湿软,踩上去微微下陷,空气里满是清新的泥土和植物汁液的味道。路两旁是茂盛的杂草,叶片上滚着晶亮的露珠,一碰就簌簌落下,打湿了裤脚。

蔚瑾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高大的背影在田间小路上稳健地移动。阳光逐渐强烈起来,照在他古铜色的后颈和汗衫下宽阔的肩背上。他走得不快,似乎有意在等她。
地不算大,一片种着玉米,已经长到半人高,绿油油的叶片舒展着;另一片是豆角,搭着简易的竹架,藤蔓缠绕,开着淡紫色的小花,挂着嫩生生的豆荚。地垄间的杂草果然茂盛,经过一夜雨水的滋养,绿得发亮,几乎要盖过庄稼。
刘耀文在地头放下东西,给蔚瑾示范了一下锄草的动作。
刘耀文“手这样握,腰别太弯,用巧劲,把草根锄断就行,别伤了苗。”
他边说边做,动作流畅有力,锄头落下,杂草应声而断,泥土被微微翻起,带着湿润的腥气。
蔚瑾学着他的样子,握住锄头。木柄被他长期使用,磨得温润光滑。她试着挥动了一下,锄头比她想象的要沉,动作也笨拙,一下去,泥土没翻开多少,差点带倒一株玉米苗。
刘耀文“轻点。”
刘耀文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经锄到了她旁边的一垄,停了下来,看着她。
刘耀文“手腕放松,顺着劲儿。”
蔚瑾调整了一下,又试了一次,这次好了一些,虽然依旧吃力,但好歹锄掉了一小片草。汗水很快从额角渗出。
刘耀文没再说话,转过身,继续自己手里的活计。他锄得很快,动作有种行云流水般的美感,仿佛与手里的农具、脚下的土地融为一体。宽阔的背脊随着动作起伏,汗衫很快被汗水洇湿了一片,紧贴在背上,勾勒出清晰的肌肉线条。阳光毫无遮挡地照着他,汗水顺着他紧绷的后颈流下,没入衣领。
蔚瑾也开始埋头苦干。锄地远比看起来累人,不一会儿,她的手臂就开始发酸,腰也隐隐作痛。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滴进眼睛里,刺得生疼。粗糙的锄头木柄磨着掌心,很快传来火辣辣的感觉。但她没停,咬着牙,一下一下地锄着。泥土的气息、庄稼青涩的味道、自己汗水的咸味,混合在一起,是一种极其陌生却又无比真实的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她感觉有人走近。抬头,是刘耀文。他不知何时已经锄完了自己的那几垄,正站在她旁边,看着她面前锄得深浅不一、草根未尽的地面。
刘耀文“歇会儿。”
他说,递过来一个洗干净的西红柿。
蔚瑾接过,手指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他的。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温热,还沾着一点泥土的湿凉。她心尖微微一颤,低下头,小口咬了一口西红柿。清甜的汁液瞬间在口中爆开,带着阳光的温度,极大地缓解了干渴和疲惫。
刘耀文自己也拿起一个西红柿,三两口吃完。他没去阴凉处,就在她旁边的田埂上席地坐下,两条长腿随意地支着,拿起水壶喝了一大口水。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滑落,滚过上下滚动的喉结。他望着远处起伏的绿色田野,眼神深远,不知道在想什么。
蔚瑾也学着他的样子,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坐下。田埂上的草还带着湿气,坐上去凉丝丝的。微风拂过,带来一阵凉爽。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眼前他们刚刚劳作过的土地,看着更远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村落和蜿蜒的河流。没有交谈,却也不觉得尴尬,一种奇异的、共享劳动后疲惫与满足的宁静,流淌在两人之间。
刘耀文“手。”
刘耀文忽然开口。
蔚瑾不明所以地伸出手。掌心朝上,原本白皙的皮肤已经泛红,有几个地方磨出了淡淡的水泡,沾着泥土和草屑。
刘耀文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铁皮盒子,打开,里面是黑乎乎的药膏。他用自己粗糙的指腹挖了一点,拉过蔚瑾的手。
他的动作有些突然,蔚瑾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握住了手腕。他的手劲很大,但并不粗鲁,只是稳稳地固定住她。温热的、带着厚茧的指腹,沾着清凉的药膏,轻轻涂抹在她磨红起泡的掌心。那触感粗糙又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细腻,药膏的凉意和他指尖的温度形成奇异的对比,电流般窜过她的手臂,直抵心尖。
蔚瑾浑身僵住,心跳骤然失序。她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腹的纹理,感觉到他微微用力的按压,甚至能感觉到他略略急促的呼吸拂过她的手背。他的头低着,浓密的睫毛垂下,在眼睑处投下浅浅的阴影,神情专注得仿佛在处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阳光照在他微微汗湿的短发和紧绷的下颌线上,有种惊心动魄的英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放慢。田野的风,远处的鸟鸣,都退成了模糊的背景。世界里只剩下他指尖的温度,和掌心那一片冰凉又灼热的所在。
药膏很快抹匀。刘耀文松开手,动作干脆,仿佛刚才那近乎温柔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
刘耀文“下午别锄了,去那边摘豆角。”
他指了指豆角地,声音依旧平淡,只是耳根处似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快得让人以为是阳光的错觉。
他将铁皮药膏盒子塞进她另一只没受伤的手里。
刘耀文“留着,晚上再抹一次。”
说完,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重新拿起那把沉重的锄头,走向玉米地的另一头,背影很快融入那片浓密的绿色之中。
蔚瑾呆呆地坐在田埂上,掌心那清凉又带着他体温残留的触感久久不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铁皮盒子,心脏还在胸腔里不规律地跳动着,一声声,又重又急,混合着泥土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和他指尖残留的、粗砺而温柔的触感,一起烙进了这个雨后清新的上午。
她将药膏盒子紧紧握在手心,金属的凉意贴着皮肤。远处,刘耀文挥动锄头的身影在日光下起落,稳健而充满力量。蔚瑾抿了抿唇,站起身,拍了拍裙子上的草屑,朝着那片开着紫花的豆角地走去。脚步,莫名地轻快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