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村边小溪的水,看似平缓,却在石缝草隙间不知不觉流走了几日。蔚瑾逐渐习惯了刘耀文家院子里的晨昏交替,习惯了井台冰凉的清水、灶膛跳跃的火光、以及空气里总是弥漫着的,混合了泥土、草木和他身上淡淡皂角烟草的气息。
她依旧住在西屋,刘耀文睡东屋。两人像两条偶尔交错的溪流,大部分时间各忙各的,却又在一天三顿饭食和晨起暮归的照面里,生出一种奇异的、心照不宣的默契。蔚瑾学会了更熟练地生火,能炒出不算难吃的青菜,甚至尝试着和面蒸过一次馒头,虽然成品硬得像石头,刘耀文却一声不吭地全吃了。
他没再提让她走,她也似乎忘了要离开。这种悬而未决的滞留,像一层薄纱,笼罩在两人之间,有些事心照不宣地不去触碰,比如她的来历,她的归期,以及那日渐明显的、空气中无声涌动的暗流。
这天下午,天色早早地阴了下来,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着远山。风也变了方向,带着湿漉漉的土腥气,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
刘耀文从后山回来得比平日早,肩上扛着几根新砍的、粗细不一的木头,手里还提着一把锯子和斧头。他进了院子,将木头靠在东厢房的墙根,抬头看了看天色。
刘耀文“要下大雨。”
他对正从厨房出来的蔚瑾说,眉头微蹙,
刘耀文“房顶有几处瓦片松了,上次漏雨还没顾上修。得赶在下雨前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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蔚瑾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正房的屋顶。青灰色的瓦片层层叠叠,有些地方确实能看到缝隙。
蔚瑾“我能帮什么忙吗?”
刘耀文打量了她一眼,没拒绝。
刘耀文“扶梯子,递东西。”
他动作很快,从杂物间搬出一架厚重的木梯,架在屋檐下。又找来一捆新的瓦片和一把泥抹子。他脱掉外套,只穿着一件洗得发灰的旧背心,露出两条肌肉结实、线条流畅的手臂,古铜色的皮肤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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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耀文“扶稳了。”
他叮嘱一句,嘴里咬住几片瓦,双手抓住梯子,敏捷地攀爬上去。木梯在他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蔚瑾连忙双手用力扶住梯脚,仰头看着他。
刘耀文爬到屋顶边缘,小心地踩在瓦垄上,开始检查松动的地方。他身形高大,在倾斜的屋顶上移动却异常稳当,弯腰,摸索,将松动的旧瓦片掀开,清理掉缝隙里的碎瓦和苔藓,然后从嘴里接过新瓦片,仔细地嵌合进去,再用泥抹子将边角抹平压实。动作专注而熟练,带着一种常年干体力活所特有的、充满力量的韵律感。
风大了起来,吹得他背心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背部绷紧的肌肉轮廓。汗水很快从他额角渗出,顺着深刻的侧脸线条滑落,滴在瓦片上,洇开一点深色。
蔚瑾在下面扶着梯子,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他。看着他宽阔的肩背因用力而隆起,看着他手臂上偾张的血管,看着他被汗水微微打湿的短发,还有他抿紧的、认真的唇线。一种混合着钦佩、紧张和某种难以名状悸动的情绪,在她心底悄然蔓延。
刘耀文“泥抹子。”
上面传来他的声音。
蔚瑾回过神来,连忙拿起放在地上的泥抹子,举高递给他。刘耀文弯下腰来接,两人的手有一瞬间的碰触。他的手掌滚烫,带着粗砺的薄茧,擦过她微凉的指尖,带来一阵清晰的战栗。他很快接过工具,继续忙碌。
豆大的雨点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先是一滴,两滴,紧接着,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了线,又织成了密不透风的雨幕。天色彻底暗了下来,远处的山峦和田野都被笼罩在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蔚瑾“快下来!”
蔚瑾在下面急喊。
刘耀文却动作更快,将最后一片瓦嵌好,抹上泥,这才迅速转身,几步就从梯子上滑了下来。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两人都已经被兜头浇透。

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脖颈汹涌而下,灰色的背心湿透后变成深黑色,紧紧包裹着贲张的胸肌和腹肌,布料下的身体线条起伏分明,充满野性的张力。水珠在他紧实的皮肤上滚动,汇聚,流淌。他抬手抹了把脸,甩了甩头,水花四溅。
蔚瑾也没好到哪里去,单薄的衣衫瞬间湿透,贴在身上,勾勒出纤细却不失柔美的曲线,长发湿漉漉地黏在脸颊和脖颈,冷得她微微打了个哆嗦。
刘耀文“进屋!”
刘耀文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凉。他眉头拧紧,拉着她就往正房堂屋跑。他的手心灼热,力道很大,捏得她腕骨有些发疼,却奇异地驱散了一些寒意。
堂屋里光线昏暗,只有门外倾泻而入的灰白雨光和偶尔划破天际的闪电。雨声震耳欲聋,砸在瓦片上、院子里、泥土里,哗哗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狂暴的雨水吞没。
刘耀文松开她的手,反身将堂屋的两扇木门关上,插好门闩,隔绝了大部分雨声和飞溅的水汽。屋子里顿时显得安静许多,只有雨水敲打瓦片和屋檐水落在石阶上的声音,咚咚,哗啦,连绵不绝。
两人站在昏暗的堂屋中央,浑身滴水。地上很快积了两小滩水渍。空气又湿又冷,带着泥土的腥气。
刘耀文“去换衣服。”
刘耀文的声音有些哑,呼吸因为刚才的奔跑和淋雨而略显急促。他没看她,径直走向东屋,
刘耀文“柜子里有我的旧衣服,先凑合穿。”
蔚瑾冷得牙齿都有些打颤,也顾不得许多,快步走进西屋,关上门。她迅速脱掉湿透的冰冷衣物,用干毛巾胡乱擦了几下身体,仍然止不住地发抖。打开刘耀文说的那个旧衣柜,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几件半旧的男式衣物。她找出一件最宽大的灰色棉布衬衫和一条黑色长裤。衬衫穿在她身上空空荡荡,袖子长得需要卷好几道,下摆几乎遮到大腿中部。裤子更是肥大,用裤腰带勉强系住,裤脚挽起好几层。
换好衣服,她抱着自己湿透的衣物走出来。刘耀文也已经换好了,同样是一身半旧的深蓝色衣裤,头发用毛巾擦过,不再滴水,但依旧湿漉漉地搭在额前,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冷硬,多了些难得的……居家的随意感。
他正站在堂屋门口,看着门外如瀑的雨帘,听到动静回过头。
蔚瑾穿着他宽大衣服的模样映入眼帘。女孩的身形被完全包裹在粗糙的男性衣物里,显得更加纤细娇小,露出的脖颈和手腕白皙得晃眼。湿发贴在颊边,眼睫上还沾着未干的水汽,眼神带着点淋雨后的懵懂和未褪的惊悸。宽大的衬衫领口微微敞着,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和一小片细腻的肌肤。
刘耀文的眸光骤然深暗,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迅速移开视线,看向她怀里抱着的湿衣服。
刘耀文“给我。”
他伸手接过,
刘耀文“搭到厨房灶边烘着。”
说完,转身就朝厨房走去,步伐似乎比平时快了些。
蔚瑾站在原地,看着他有些匆忙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带着他气息的宽大衣物,脸颊后知后觉地开始发烫。衣服上有很淡的皂角味,还有一种独属于他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此刻正紧密地包裹着她。
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天色完全黑透,只能靠偶尔的闪电照亮瞬间的惨白。堂屋里没有点灯,沉在更深的昏暗里。
刘耀文从厨房回来,手里拿着两个烤得微焦、散发着热气的红薯。
刘耀文“凑合吃点,暖一下。”
他将其中一个递给蔚瑾。
红薯很烫,蔚瑾小心地捧着,一点点剥开焦黑的外皮,露出里面金黄糯软的薯肉。香甜的热气扑面而来,她小口吃着,暖意从喉咙一路蔓延到胃里,稍微驱散了体内的寒气。刘耀文就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沉默地吃着自己的那个。堂屋里只有两人细微的咀嚼声和外面震天的雨声。
吃完红薯,身体暖和了些,但湿气似乎浸到了骨头缝里,尤其是脚。蔚瑾穿的还是自己的湿袜子,此刻冰凉地黏在脚上,很不舒服,寒意从脚底往上钻。她忍不住轻轻跺了跺脚。
这细微的动静被刘耀文捕捉到了。他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蜷缩着的脚上。
刘耀文“袜子湿了?”
他问。
蔚瑾点点头。
刘耀文没说话,转身又进了东屋。片刻后,他拿着一双干净的、同样是男式的灰色棉袜走出来,递给她。
刘耀文“换上。”
蔚瑾接过袜子,触手干燥柔软。
蔚瑾“谢谢。”
她低声道,走到墙边的长凳上坐下,背对着他,脱掉湿冷的袜子,换上他给的这双。袜子很大,套在脚上空荡荡的,却异常干燥温暖,仿佛还带着他柜子里的气息。她蜷起脚趾,感受着那份暖意慢慢渗透。
屋子里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雨声,铺天盖地的雨声,将他们困在这方昏暗狭窄的空间里。两人一左一右靠在门框边,中间隔着几步的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微弱的体温和呼吸。
时间在雨声中变得粘稠而缓慢。蔚瑾抱着膝盖,看着门外被闪电瞬间照亮的、疯狂摇曳的树影。忽然,一阵更强的冷风从门缝窗隙钻进来,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抱紧了手臂。
几乎是同时,刘耀文低沉的声音响起:
刘耀文“冷?”
蔚瑾点点头,没说话。
短暂的沉默。然后,她听到脚步声靠近。刘耀文走到她身边,停顿了一下,接着,一件带着体温的、干燥的外套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是那件他傍晚干活时穿的半旧军绿色夹克。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包裹住,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体的热度和那股熟悉的、混合了皂角与淡淡烟草的气息,瞬间驱散了周遭的寒意。
蔚瑾怔住,抬起头。闪电恰好划过,照亮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表情在明灭的光线中看不太真切,只有那双眼睛,深黑如墨,正垂眸看着她,里面的情绪翻涌难辨,似乎比窗外的暴雨还要激烈,却又被他死死压抑着。
蔚瑾“穿着。”
他只说了两个字,声音低哑,随即移开目光,重新走回自己那边的门框,靠在那里,望着外面的雨幕,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蔚瑾拉紧了肩上宽大的外套,温暖和那独特的气息严密地包裹着她。心跳在震耳的雨声中,一下,一下,沉重而清晰地敲打着耳膜。她能感觉到自己脸颊滚烫,也能感觉到那道即使没有看过来、却依然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雨夜,陋室,昏光,湿衣,以及这件带着他体温的外套。所有的元素交织在一起,构成一种极度暧昧又令人心慌的氛围。那些平日里被刻意忽略的、压抑的暗流,在这与世隔绝的暴雨夜里,仿佛终于找到了缝隙,汹涌地弥漫开来,无声地浸润着每一寸空气,每一次呼吸。
蔚瑾将脸轻轻埋进带着他气息的衣领里,闭上了眼睛。耳朵里是喧嚣的雨,鼻尖是他的味道,身体被他的温暖包裹。外面是世界倾覆般的狂暴,里面却在这一刻,奇异地生出一种隐秘的、令人心悸的安宁,以及一种近乎危险的靠近。
刘耀文始终没有再看她,只是望着门外无边的黑暗和雨帘,指间不知何时又夹上了一支烟,却没有点燃,只是无意识地捻动着。他的侧影在昏暗的光线里,像一尊沉默而紧绷的雕塑,唯有偶尔滚动的喉结,泄露着平静表面下并不平静的波澜。
这一夜,雨一直未停。两人就这样,在堂屋门内,一左一右,守着这漫漫长夜,守着这咫尺的距离,守着这无声滋长、几乎要破土而出的什么,谁也没有再说话,谁也没有再移动。直到后半夜,雨势渐渐转小,变成淅淅沥沥的缠绵,蔚瑾才在疲惫和温暖的包裹中,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感觉到有人靠近,极其轻微地将滑落的外套重新往上拉了拉,盖住了她的肩膀。那动作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笨拙,和指尖不经意擦过她颈侧皮肤时,灼热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