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夜送药后,苏芷兮的心绪便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久久难以平静。她照常在伤兵营忙碌,但总会不自觉地留意着关于尊主府邸的任何一丝消息。听说他旧伤缓和,未曾再咳,她心中便泛起隐秘的欢喜;听闻他议事至深夜,她又会莫名地揪心。
这种情绪陌生而汹涌,让她有些无措,只得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照料伤员之中。
这夜,月华如水,清冷地洒满北境,将连绵的雪丘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柔和的银纱。伤兵营终于安静下来,多数人已沉入梦乡。苏芷兮却因白日里一位伤员病情反复,心中记挂,难以入眠。她索性起身,想去看看新送来的那批品质上乘的药材——这得益于尊主之前的命令。
药材库设在营地边缘一个独立的石窟内。她提着小小的风灯,踩着月光走去。夜风拂过,带来雪后清新的气息,也带来了……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血腥气?
苏芷兮脚步一顿,警惕起来。她循着那丝气息,悄无声息地绕到药材库后方,却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背对着她,倚靠在石壁上,微微喘息着,玄色衣袖下,指尖有暗色液体一滴一滴落在雪地上,晕开小小的红梅。
是长意尊主!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伤?
苏芷兮心头一紧,不及细想,已快步上前:“尊主!您……”
听到她的声音,长意猛地转过身,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在月光下锐利如鹰,带着猝不及防被撞破的凌厉和一丝……狼狈?他下意识地将受伤的手臂往身后藏去,动作间牵动了伤口,让他几不可闻地闷哼了一声。
“无事。”他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带着惯有的拒人千里,“退下。”
苏芷兮却看清了他苍白的脸色和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那决不是“无事”的样子。她没有依言退开,反而又上前一步,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坚持,甚至忘了尊卑:“您受伤了!必须立刻处理!伤口在雪地里暴露过久,寒气入体非同小可!”
她的目光落在他试图隐藏的右臂上,玄色衣料已被暗色浸透了一片。
长意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强硬,眉头紧蹙,眼神更加冰冷,带着警告的意味:“苏芷兮。”
这三个字被他念出,带着沉沉的压迫感。
若是往常,苏芷兮定然已畏惧低头。但此刻,医者的本能和对他的担忧压倒了一切。她仰着头,清亮的眼眸毫不避让地迎上他冰冷的视线,声音虽轻却坚定:“您是北境的支柱,您的安危关乎无数人。请让晚辈为您处理伤口。”
月光洒在她仰起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那双眼睛里盛满了纯粹的担忧和执拗,没有畏惧,没有算计,只有一片赤诚。
长意望着这双眼睛,那冰封般的目光似乎被这月光和这眼神触动,微微闪烁了一下。紧绷的下颌线条缓和了少许。对峙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寒风偶尔掠过。
最终,他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像是妥协,又像是无奈。他移开目光,不再看她,却将受伤的手臂缓缓伸了出来。
这便是默许了。
苏芷兮立刻上前,小心地扶着他未受伤的左臂,引导他在一旁一块较为干净平整的石块上坐下。她放下风灯,跪坐在他身侧的雪地里,毫不介意冰冷的雪浸湿她的裙裾。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伤药和干净布条,动作轻柔却迅速地剪开他手臂上早已被血浸透的衣袖。一道深可见骨的刀伤暴露出来,皮肉外翻,边缘还带着些许冰碴。
苏芷兮倒抽一口凉气,心口抽紧。这伤……分明是新的,而且极重。他方才经历了什么?
她不敢多问,凝神屏息,先是用干净的雪水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迹和冰渣,她的动作尽可能放到最轻,生怕弄疼了他。然后敷上厚厚的止血生肌药粉,再用布条仔细包扎好。
整个过程,长意始终一言不发,只是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远处被月光照亮的雪原上,仿佛受伤的不是他自己。唯有在药粉触及伤口最深处时,他的肌肉会瞬间绷紧,呼吸微沉,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苏芷兮能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紧绷感和那份隐忍到极致的沉默。她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的。
包扎完毕,她打了个利落的结,才轻轻吁了口气。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入他不知何时已转回来的视线中。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月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流淌,那冰蓝色似乎比平时柔和了许多,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难辨的情绪——探究、疑惑,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动容。
四目相对,距离如此之近,她甚至能看清他长而密的睫毛上沾染的细微雪晶,能感受到他清浅的呼吸拂过自己的额发。
苏芷兮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漫上热意,慌忙低下头,掩饰般地整理着药瓶:“伤口……暂时处理好了。但今夜务必莫要再沾水受寒,明日还需换药……”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声音依旧沙哑,却似乎没那么冷了。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灯的光芒在两人之间摇曳。
“为何在此。”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微妙的气氛。
苏芷兮老实回答:“想来清点新到的药材,睡不着。”
“你呢?”她鼓起勇气反问,声音细若蚊蚋,“为何会受伤在此?”话一出口,她又后悔了,这似乎不是她该问的。
长意沉默了片刻,就在苏芷兮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却淡淡开口,目光重新投向远方的黑暗:“处理了几只不安分的‘老鼠’。”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苏芷兮立刻明白,那定是仙师府或其他敌对势力的探子或偷袭者。他永远是冲在最前方,挡下所有危险的那个人。
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和敬佩涌上心头。她看着他冷峻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忽然轻声道:“北境的月色,其实很美。虽然冷,但很干净,能照亮很远的地方。”
长意闻言,转回视线,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也抬起头,望向那轮皎洁的明月,冰蓝色的眼眸中映着清辉,半晌,才极轻地应了一声:“……嗯。”
只是一个简单的音节,却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
两人就这样,一坐一跪,在寂静的月下,共享着这片清辉,谁也没有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药香、血腥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悄然滋生的暧昧与暖意。
许久,长意缓缓站起身。动作间,他的指尖无意般擦过苏芷兮仍跪坐在雪地里的发梢,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触碰,如同羽毛拂过。
苏芷兮浑身微微一颤,抬起头。
“回去吧。”他垂眸看着她,声音低沉,“雪地寒凉。”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很快融入月色照不到的阴影之中,消失不见。
苏芷兮却依旧跪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拂过方才被他指尖擦过的发丝,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丝冰冷的温度。
她的心,如同被月光照亮的雪原,一片澄澈明净,却又因为那突如其来的、细微的触碰,而漾开了圈圈涟漪,再难平息。
今夜无眠,并非因为忧心,而是因为一种悄然绽放的、带着甜意的悸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