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天气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是晴空，下一刻便卷起了猛烈的白毛风。呼啸的寒风裹挟着雪粒，砸在石窟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伤兵营内因尊主先前下达的物资优待命令而洋溢的喜悦，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恶劣天气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凝重的忙碌。天气骤寒，许多伤员的旧疾疼痛加剧，呻吟声此起彼伏。
苏芷兮忙得脚不沾地，煎药、施针、安抚，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上擦。她心里还记挂着一件事——自那日下令之后，她便再未见过长意尊主。倒是从洛锦桑叽叽喳喳的话语里，零碎听到些“尊主这几日似乎心情不豫”、“议事殿的灯火常亮至深夜”、“仿佛旧伤有些反复”之类的只言片语。
旧伤？
这两个字像细小的冰刺，轻轻扎了她一下。她想起他那双深不见底的冰蓝色眼眸下，偶尔极快速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以及那总是挺直如松、却仿佛承载着万钧之重的背影。
夜深了，风雪渐歇。营内伤员大多在药力作用下沉沉睡去，只余下值守医官轻微的脚步声。
苏芷兮终于得以喘息，却毫无睡意。她鬼使神差地走到药柜前，取了几味安神定惊、温养经脉的药材，又犹豫了一下，添入一小片极为珍稀、她自己都舍不得用的暖玉髓粉。然后，她默默生起小炉，守着陶罐，小心翼翼地煎煮起来。
药香渐渐弥漫开来，不同于寻常伤药的苦涩，带着一种清冽又温暖的奇特香气。她专注地看着罐中翻滚的深色药汁，心思却飘远了。他会喝吗？会不会又被直接倒掉？她这样做，是否太过逾矩？
药煎好了，她仔细滤净，倒入一个温好的瓷碗中，澄澈的药液氤氲着热气。
端着那碗温度恰好的药，苏芷兮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走向尊主府邸的方向。风雪后的夜格外寂静，月光洒在雪地上，映出一片清冷银辉。
府邸外的守卫认得她——毕竟尊主为她破例之事早已悄然传开。听闻她是来送调理身体的药，守卫面面相觑，有些犹豫。谁都知道尊主不喜人近身，更厌恶旁人干涉他的事。
正当守卫准备婉拒时，空明恰好从府内走出，看到端着药碗、站在寒风里的苏芷兮，他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他走上前，低声道：“尊主今日心情不佳，且方才咳了一阵，怕是旧疾真的犯了。苏姑娘，你……小心些。”
说罢，他竟示意守卫放行，还亲自为她引了一段路，指向一处亮着灯火的殿阁：“尊主还在议事，你或许可在偏殿稍候。”
苏芷兮感激地看了空明一眼，依言走到偏殿等候。殿内陈设简洁冰冷，一如它的主人。她不敢坐下，只是捧着那碗药，安静地站着，听着主殿隐约传来的、他低沉而冷冽的吩咐事务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主殿的声音歇了，脚步声响起。长意走了进来，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倦色，甚至偶尔以拳抵唇，压抑地低咳一声。他看到站在偏殿中的苏芷兮，脚步顿住，冰蓝色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意外，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沉寂。
“你在此处做甚。”他的声音比平日更沙哑几分，带着显而易见的疏离与疲惫。
苏芷兮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前一步，双手将药碗奉上，声音轻柔却微颤：“听闻尊主旧伤不适，晚辈……熬了一碗安神温养的汤药，或可缓解一二……”
她垂下眼帘，不敢看他的表情，等待着冰冷的拒绝或斥责。
然而，预想中的呵斥并未到来。长意只是看着她，目光落在她捧着药碗的手上——那手指因长时间处理药材和冷水而微微泛红，又因紧张而轻轻颤抖。他的视线又移向那碗药，袅袅热气带着奇异的药香拂过他冷峻的脸庞。
他沉默着。偏殿里静得能听到灯花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就在苏芷兮手臂微微发酸，心也一点点沉下去的时候，他却忽然伸出了手。
骨节分明、修长而冰冷的手指，接过了那只温热的瓷碗。
他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的指节，那冰冷的触感激得她轻轻一颤，险些失手打翻药碗。
他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再看她，只是端着药碗，走到案边坐下。他低头看着碗中深色的药液，片刻后，竟真的拿起汤匙，舀起一勺，送入了口中。
苏芷兮屏住呼吸，看着他喉结微动，将药咽下。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大约是尝到了苦味。
但他没有停下，一勺，又一勺，动作不算快，却稳定地将那碗药尽数喝了下去。
整个过程，苏芷兮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看着，心脏在胸腔里跳得飞快，仿佛要挣脱出来。他喝了……他真的喝了……她熬的药……
碗底很快空了。长意将空碗放下，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抬眸，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那眼神复杂难辨，似乎比之前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但更多的仍是深沉的疲惫。
“药力尚可。”他淡淡评价了四个字，听不出喜怒，“退下吧。”
“是……是。”苏芷兮从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喜悦中回过神，连忙敛衽行礼，“尊主您好生休息，晚辈告退。”
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退出了偏殿，直到冰冷的夜风吹拂在滚烫的脸颊上，她才仿佛重新找到了呼吸。
他喝了她的药。 他没有拒绝。 他甚至没有问这药里有什么，就那么信任地喝了下去。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成就感、欣慰和一丝丝甜意的情绪，像温热的泉水般涌遍全身，驱散了所有的寒意和疲惫。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已然关闭的殿门，唇角忍不住轻轻弯起。
而在殿内，长意并未立刻起身。他独自坐在案前，感受着一股温和的暖意自胃腹间缓缓化开，流向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和隐隐作痛的旧伤似乎真的被那药力安抚，舒缓了许多。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空了的瓷碗上，碗沿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她指尖的温度和那独特的药香。
他想起她刚才那副紧张又期待、小心翼翼的模样，像只生怕被抛弃的小兽。
冰冷的心湖深处，仿佛被投下了一颗微小的石子，荡开了一圈极轻极淡的涟漪。
苦药入喉，回甘却悄然而至。
他闭上眼，许久，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息了一下。
今夜，或许能睡个好觉。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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