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断书被谢俞捏得褶皱。“晚期”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他平静地将纸片撕碎,冲进马桶,然后抬头看向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但眼神必须重新变得坚硬。他走出洗手间,贺朝正窝在沙发里打游戏,咋咋呼呼地喊他:“小朋友,快来看朝哥五杀!”
谢俞没有像往常一样投去嫌弃的目光,也没有冷淡地回一句“幼稚”。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贪婪地描摹着贺朝的轮廓——那头总是乱糟糟的头发,笑起来会弯成月牙的眼睛,还有那双在游戏中飞快操作的手。这一切,三个月后都将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不,是从贺朝的生命中抹去他。
“站着干嘛?过来啊。”贺朝结束一局游戏,放下手机,朝谢俞招手。他的笑容那么明亮,像永远不会被阴霾笼罩的太阳。
谢俞垂下眼帘,走到沙发另一端坐下,刻意保持了一段距离。
“累了。”他简短地回答,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贺朝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凑近了些:“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医院又有什么棘手的病例了?”
那双总是能看透他的眼睛此刻让谢俞心惊。他勉强扯出一个冷笑:“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一点小病小痛就大呼小叫?”
贺朝挑眉,不服气地反驳:“我什么时候大呼小叫了?上周发烧三十九度还不是照常上班?”
谢俞没接话,只是拿起桌上的医学期刊,将自己隔绝在纸页之后。他不能看贺朝,多看一眼,他辛苦筑起的围墙就会崩塌一块。
夜里,谢俞背对着贺朝假寐。一双手臂从身后环上来,温热的气息喷在他的后颈。
“小朋友,你今天不对劲。”贺朝的声音在黑暗中格外清晰。
谢俞身体一僵,随即冷冷道:“睡吧,明天还有手术。”
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手臂却没有松开:“是不是我最近太忙,陪你的时间太少,你生气了?”
“你想多了。”谢俞不动声色地往床边挪了挪,“我只是需要空间。”
“空间?”贺朝的声音带着困惑。
“对,空间。”谢俞转过身,在黑暗中直视贺朝的眼睛,“我们不觉得这样太黏糊了吗?整天在一起,连一点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贺朝愣住了,半晌才低声说:“我们不是一直这样吗?”
“那不代表我喜欢这样。”谢俞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只是习惯了,不代表我享受这种毫无隐私的亲密。”
这句话像一把刀,不仅刺向贺朝,也刺向他自己。他看着贺朝眼中闪过受伤的神色,几乎要立刻收回这些话,但他不能。
“好吧。”贺朝最终说,慢慢收回了手臂,“如果你需要空间,我给你。”
他转过身,背对着谢俞。这是他们同居以来第一次,睡觉时没有肢体接触。
谢俞盯着天花板,感受着心脏位置传来的钝痛。医生说肿瘤已经压迫了神经,偶尔的疼痛是正常现象。但他分不清这疼痛是来自疾病,还是来自他正在亲手摧毁自己最珍视的东西。
第二天清晨,谢俞起得很早。他站在厨房里,犹豫着是否要做两份早餐。最终,他只煮了一杯咖啡。当贺朝揉着眼睛走进来时,他正端着那杯黑咖啡准备离开厨房。
“我的呢?”贺朝看着空荡荡的料理台,委屈地问。
“你自己不会做吗?”谢俞没有停下脚步。
手腕被拉住,贺朝强迫他转过身来:“谢俞,你到底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你说清楚行不行?”
谢俞甩开他的手,冷笑:“你以为所有事都一定与你有关?我只是厌倦了每天重复的模式,不行吗?”
贺朝盯着他,眼神锐利:“不对,你在撒谎。你每次撒谎的时候,右手指尖会不自觉地摩擦裤缝。”
谢俞猛地将手插进口袋,这个动作反而印证了贺朝的猜测。他深吸一口气,决定抛出早已准备好的计划。
“我申请了无国界医生的任务,去西非,三个月。”他说得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
贺朝的表情从困惑转为震惊:“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没跟我商量?”
“我的职业选择,为什么要跟你商量?”谢俞扬起下巴,做出挑衅的姿态。
“因为我们是一体的!”贺朝提高了声音,“因为我们说好要一起决定所有重要的事情!去战地三个月,这他妈不重要吗?”
谢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现在你知道了。”
“什么时候出发?”贺朝的声音颤抖着。
“下周一。”
“才一周?你瞒了我多久?”贺朝眼中满是受伤和不解。
谢俞没有回答,只是放下杯子,走向玄关:“我今天值班,不回来了。”
关门声在公寓里回荡,贺朝站在原地,一拳砸在料理台上。
随后的日子,谢俞变本加厉地冷漠。他收拾行李时,贺朝靠在门框上,最后一次尝试沟通。
“带我一起去。”他说,“医院那边我可以申请休假,公司的事可以远程处理。”
谢俞的手停顿了一瞬,又继续折叠衣服:“你去干什么?那是医疗援助,不是旅游。”
“我可以帮忙,我可以——”
“你只会添乱。”谢俞打断他,拉上行李箱的拉链,“你在那里,我会分心。”
贺朝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问:“是不是我太缠着你了?是不是你觉得我束缚了你?”
谢俞的心抽痛起来。他多么想告诉贺朝,不是的,你从来不是束缚,你是我黑暗中的光,是我疲惫时的归宿。但他不能。
“是。”他说,声音冷得自己都认不出来,“我需要呼吸的空间,贺朝。这三个月,我们都冷静一下。”
贺朝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冷静什么?冷静地考虑还要不要继续在一起吗?”
谢俞没有否认,提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
机场送别时,贺朝的眼睛红得吓人,却固执地没有落泪。他抓着谢俞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
“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你必须回来。”他说,“我会在这里等你。”
谢俞看着他,想将这张脸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抽出手,头也不回地走向安检口。
他并没有登上飞往非洲的航班。离开贺朝的视线后,他直接去了早已联系好的临终关怀机构。那里的环境安静优美,有专业的医护人员,最重要的是——远离贺朝的世界。
第一个月,谢俞还能勉强自理。他租了一间公寓,每天按时服药,记录病情变化。疼痛越来越频繁,止疼药的剂量不断增加。他瘦得厉害,原本就清晰的下颌线现在更加锋利。
贺朝每天都会发来信息,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担忧,再到小心翼翼的试探。
“今天怎么样?安全吗?”
“那边网络好像很差,你一直没回消息。”
“我查了新闻,你们驻地附近好像有冲突,你没事吧?”
“谢俞,回我一个字就好,让我知道你活着。”
谢俞一条都没有回。他怕一回复,就会溃不成军。有时疼痛难忍时,他会翻出贺朝发的语音,一遍遍听着那熟悉的声音。那是他唯一的止疼药,也是加剧他疼痛的毒药。
一个月零十天,谢俞昏倒在家中,被医护人员送往机构。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连起床都困难了。
主治医生林医生是个温和的中年女性,她看着谢俞的眼神充满怜悯:“疼痛加剧的话,我们可以调整用药方案。”
谢俞摇头:“只要保持清醒就行。”
他还要监控贺朝的情况——他在贺朝手机里悄悄安装的定位软件,是他唯一的慰藉和折磨。他看着那个小点每天从家到公司,两点一线,像个失去了灵魂的机器。
第二个月,谢俞已经大部分时间需要卧床。他雇了一个人每天向贺朝发送伪造的邮件,内容是在战地工作的见闻。他不知道贺朝是否相信,但贺朝的信息渐渐少了,从每天十几条变成几天一条。
“今天梦见你了,醒来枕头是湿的。”
“我学会做你最爱吃的糖醋排骨了,等你回来做给你吃。”
“谢俞,如果你变了心,可以直接告诉我,别这样折磨我。”
最后一条信息是在一个深夜发来的:“小朋友,朝哥好想你。”
谢俞盯着那条信息,泪水终于决堤。他蜷缩在床上,像受伤的动物一样呜咽。林医生推门进来,默默为他注射了镇静剂。
“他为什么不要我了?”意识模糊间,谢俞听到贺朝的声音,那么委屈,那么破碎。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现实。
第三个月开始的第一天,谢俞已经无法下床。他整日昏睡,偶尔醒来就盯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光点。某天,他发现光点的位置变了——贺朝去了医院,在他的科室外停留了整整一个小时。
谢俞的心跳几乎停止。贺朝起疑了。
接下来的几天,光点频繁出现在医院、卫生局、甚至无国界医生组织在本地的办事处。贺朝在调查他的行踪。
谢俞感到恐慌,他不能让贺朝找到自己,不能让他看见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他要求林医生加大镇定剂的剂量,希望就这样沉睡到生命终结。
但命运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一个午后,谢俞被门外的争吵声惊醒。他听到贺朝的声音,嘶哑而愤怒:“让我进去!我知道他在这里!”
脚步声逼近,林医生匆匆走进来:“谢先生,外面有一位贺先生坚持要见您。我们告诉他这里没有叫谢俞的病人,但他不相信。”
谢俞睁大眼睛,恐慌如潮水般涌来。他没想到贺朝会找到这里,没想到一切会提前暴露。
“拦住他。”他嘶声说,但已经太迟了。
门被猛地推开,贺朝站在门口。他瘦了很多,眼下有浓重的阴影,胡子似乎几天没刮,整个人看起来狼狈而疯狂。
然而当他看到病床上的谢俞时,所有的愤怒和疯狂都凝固了,转为一种近乎恐怖的震惊。
“小朋友?”贺朝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他一步步走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幻影。
谢俞闭上眼,不愿面对这一刻。他计划的完美结局崩塌了,贺朝还是看见了最不堪的一幕。
温热的手抚上他的脸颊,颤抖着:“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在西非吗?”
谢俞睁开眼,看到贺朝跪在床边,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此刻溢满了泪水。三个月的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他伸出手,轻轻擦去贺朝脸上的湿润。
“对不起。”他说,声音虚弱却真诚。
贺朝摇着头,目光落在谢俞瘦骨嶙峋的手腕上,眼泪掉得更凶:“你病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说?”
“诊断书在你发现的那天。”谢俞轻声说,“晚期胶质母细胞瘤,无法手术,预后......三个月。”
贺朝如遭雷击,整个人僵在原地。他想起三个月前谢俞突然的转变,那些伤人的话,那个仓促的告别。一切都有了解释。
“所以你故意推开我?所以你去非洲是假的?”贺朝的声音支离破碎。
谢宇点头,眼泪无声滑落:“我不想你看着我死。”
“可你答应过不会骗我!”贺朝第一次对他大吼,眼中满是痛苦和愤怒,“你答应过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你怎么能......怎么敢独自承担这些?”
谢俞没有说话,只是任由贺朝紧紧抱住他,仿佛要将他揉进骨血。贺朝的哭声压抑而绝望,震动着他单薄的胸膛。
那天之后,贺朝搬进了临终关怀机构。他睡在谢俞床边的沙发上,寸步不离。他们终于不再伪装,重新变回从前的模样——贺朝喋喋不休地说着闲话,谢俞偶尔毒舌地回击,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
最后的两周,谢俞的视力开始模糊,右侧身体逐渐瘫痪。贺朝学会了所有的护理技能,细心地为他擦拭身体,按摩肌肉,喂他吃流食。
一个深夜,谢俞从昏睡中醒来,发现贺朝握着他的手,在微弱的灯光下看着什么。他眯起眼,勉强辨认出那是他们的结婚证——两本红色的小册子,被贺朝并排放在床头柜上。
“你......”谢俞开口,声音干涩。
贺朝吓了一跳,急忙抹了把脸,强扯出笑容:“吵醒你了?”
谢俞用还能动的左手轻轻碰了碰结婚证:“怎么把这个拿来了?”
“想重温一下。”贺朝说,声音哽咽,“记得吗?你说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被我骗去结婚了。”
谢俞苍白的嘴角微微扬起:“现在也是。”
贺朝低头,额头抵着谢俞的手背,肩膀微微颤抖。谢俞轻轻抚摸他的头发,像在安抚一个孩子。
生命最后一周,谢俞大部分时间处于昏睡状态。偶尔清醒时,他会要求贺朝描述窗外的景色——虽然他已经看不见了。
“今天阳光很好,院子里的樱花都开了,粉白一片。”贺朝握着他的手,声音温柔,“你记得我们去年去看的樱花吗?你嫌人多,非要提前回家。”
谢俞闭着眼,轻轻“嗯”了一声。
最后一晚,谢俞突然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坐起来喝了几口粥。贺朝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但什么都没说,只是陪他聊着无关紧要的话题。
“朝哥。”谢俞突然唤他,这是生病以来他第一次这么叫。
贺朝鼻子一酸,柔声应道:“嗯,我在。”
“我床垫下面有个信封,你拿出来。”
贺朝依言找出信封,里面是一把钥匙和一张纸条。
“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谢俞说,“里面有些东西,是给你的。纸条上写了密码。”
贺朝捏着钥匙,感觉它有千钧重:“好。”
谢俞疲惫地靠回枕头,呼吸变得浅促。贺朝按铃叫来医生,却被谢俞阻止了。
“让他们......都出去。”他轻声说。
医护人员离开后,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贺朝爬上床,小心翼翼地避开各种管子,将谢俞搂在怀里。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贺朝轻声问,“你冷着一张脸,说我是‘愚蠢的笨蛋’。”
谢俞极轻地笑了一下:“你......本来就是。”
“可你还是爱上了这个笨蛋。”贺朝亲了亲他冰凉的额头。
谢俞没有回答,呼吸越来越微弱。贺浩抱紧他,开始哼唱一首不成调的曲子——那是他们一起看过的一部老电影的主题曲。
“假如明天将至......”贺朝唱到一半,声音哽咽得无法继续。
谢俞用尽最后力气,动了动手指,在贺朝手心里画了一个爱心。这是他从未做过,也永远不会说出口的浪漫。
凌晨三点二十一分,谢俞在贺朝怀中停止了呼吸。他走得很平静,仿佛只是陷入了沉睡。
贺朝抱着他坐了很久,直到晨曦透过窗帘,才轻轻将他放平,为他整理好头发和衣领。他打开那个信封,看到纸条上不仅写着密码,还有一行小字:
“假如明天将至,而我已不在,请你记得,被爱是宇宙给我的最大恩赐。”
贺朝的眼泪终于落下,滴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他俯身,最后一次亲吻谢俞已经冰凉的唇。
“晚安,小朋友。”他轻声说,“做个有我的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