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守所会面室的灯光惨白得刺眼。
谢俞坐在冰冷的金属椅子上,看着对面防弹玻璃后的贺朝。才三个月不见,贺朝像是变了个人,又好像一点没变。他穿着橙色的囚服,胡子几天没刮,眼下有浓重的阴影,但嘴角依然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弧度,仿佛这里不是看守所,而是他的私人会所。
“谢警官。”贺朝先开了口,声音通过通话器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和刻意的轻浮,“劳您大驾,真是过意不去。”
谢俞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他看着贺朝右手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的动作——那是他们当年在警校时发明的密码,意思是“保持冷静”。
贺朝还在演戏。
“我就是想亲眼看看,”贺朝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眼神却冷得像冰,“我们警界精英现在的表情。听说你因为我被停职调查了?真是抱歉啊,谢警官。”
谢俞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想起最后一次在码头见面,贺朝将他按在集装箱上,声音又冷又硬:“谢俞,你太天真了。黑与白哪有那么分明?他们能给的我早就有了,他们给不了的,现在我也拿到了。”
那天贺朝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轻蔑,仿佛在看一个愚蠢的陌生人。但谢俞看见了更多——贺朝紧扣他手腕的力度大得异常,在他耳边说话时气息不稳,还有最后推开他时,那只快速划过他背部的手,分明是在传递信息——两个字:“相信”。
“你为什么想见我?”谢俞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
贺朝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面上,这个姿势让他右手敲击的动作更加明显:“看看你过得有多惨啊。听说你坚持认为我是清白的?”他嗤笑一声,“省省吧,谢警官。我从没忠诚过任何人,警队给的薪水还不够我塞牙缝的。”
“六月十五日那天晚上,你在哪里?”谢俞突然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贺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六月十五日,是他在任务开始前留给谢俞生日的夜晚。那晚他本该陪谢俞过生日,却临时被犯罪集团叫走。他记得自己匆忙在谢俞家门口塞了张纸条,用他们之间特有的密码写了“等我回来”。
“谁记得那么久远的事。”贺朝耸耸肩,但右手的敲击变快了:“有监听,小心。”
谢俞微微点头,表示接收到了信息。他继续问:“陈老大是怎么死的?法医报告显示他心脏中枪,但现场没有找到弹壳。你知道什么吗?”
这是他们正在调查的一起悬案,与贺朝卧底的任务直接相关。谢俞故意抛出这个问题,既符合他作为调查警官的身份,又能试探贺朝的反应。
贺朝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锐利,随即又恢复了玩世不恭:“陈老大?那个老糊涂?谁知道呢,仇家太多了吧。”他的手指敲击着:“他们在试探我,有内鬼。”
内鬼。这个词让谢俞的心沉了下去。他早就怀疑警队内部有问题,否则贺朝的身份不会暴露得那么快。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敢轻易相信任何人,甚至对自己的上司也有所保留。
“你交给犯罪集团的那些警队行动时间表,导致两名同事牺牲。”谢俞死死盯着贺朝的眼睛,“你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这是最刺痛他的部分。两名同事的牺牲让整个警队对贺朝的“叛变”深信不疑,也让他和谢俞的关系彻底破裂。所有人都认为贺朝为了利益出卖了同伴,只有谢俞不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
贺朝的表情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他眼中闪过痛苦,但很快被掩饰过去:“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他们自己不小心,怪我咯?”他的手指却在疯狂敲击:“被逼的,他们有我家人。原谅我。”
谢俞感到一阵窒息。他终于明白了贺朝为什么选择这条看似不归的路。贺朝的妹妹和母亲在三个月前突然搬家,警队记录显示是出于安全考虑,现在想来,恐怕是犯罪集团的手笔。
“时间到了。”警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贺朝站起身,最后的瞬间,他看向谢俞,眼神不再有伪装,只有满满的歉意和决绝。他的右手垂在身侧,轻轻敲出最后一段密码:“保护自己,忘记我。真相在码头7号仓库。”
谢俞没有动,直到贺朝被带离会面室,他仍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空荡荡的防弹玻璃。指关节却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
三天后,谢俞的公寓被警队内部调查科翻了个底朝天。他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同事们在他的私人物品中搜寻“与贺朝勾结的证据”。
“谢警官,理解一下,程序需要。”调查科的李主任面无表情地说。
谢俞耸肩:“配合调查是公民义务。”
他心里明镜似的,这是有人想阻止他继续追查贺朝的案子。自从他上次见贺朝回来后,明显感觉到被人跟踪,电话也似乎被监听了。这一切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警队内部确实有鬼,而且位置不低。
调查的人最终一无所获地离开了。谢俞关上门,第一件事就是检查阳台花盆底部——完好无损。他松了口气,这说明没人发现他藏在那里的备用手机和资料。
夜深人静时,谢俞拿出备用手机,拨通了一个加密号码。
“老袁,我需要帮助。”他对着话筒低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谢俞,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双眼睛盯着你?连我都被人约谈,问及你和贺朝的关系。”
袁志强是谢俞和贺朝在警校时的教官,现已退休,是少数可以信任的人。
“贺朝没有叛变。”谢俞斩钉截铁,“他在传递信息,警队有内鬼。”
老袁长叹一声:“我也希望如此。但谢俞,证据确凿,两名同事因他而死,这是不争的事实。”
“那是因为有人逼他!”谢宇压低声音,“他们抓了他家人。而且我怀疑那两次行动泄密不完全是贺朝的责任,时间对不上,贺朝当时根本接触不到最终的行动方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
谢俞继续道:“老袁,帮我查一个人——副局长张显明。我要知道他最近半年的财务状况和行踪记录。”
“你疯了?怀疑到副局长头上?”老袁倒吸一口凉气。
“贺朝最后留给我的信息指向码头7号仓库,而那个仓库的注册公司,张副局长的小舅子占股40%。太巧了,不是吗?”
老袁沉默良久,最终妥协:“我只能给你提供外围信息,不能再多了。谢俞,如果判断错误,你的职业生涯就完了。”
“如果判断正确,”谢俞轻声说,“不止职业生涯,连命都可能保不住。”
挂断电话后,谢俞从隐藏得很好的地板下取出一摞资料——这是他从贺朝公寓被查封前冒险抢救出来的。在其他人看来,这些不过是普通的财务报表和商业文件,但谢俞知道贺朝的习惯,他一定把关键信息隐藏在了这些文件中。
果然,在经过特殊药水的处理后,文件空白处显现出了贺朝清秀的字迹。那是一份详细的犯罪集团运作记录,涉及贩毒、洗钱和非法武器交易。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几处提到了警队内部有他们的“保护伞”,代号“夜鹰”。
谢俞一夜未眠,仔细研究着这些资料。当天边泛起鱼肚白时,他终于在一张看似普通的发票背面,发现了一串数字——是一个日期和坐标,坐标指向城东的废弃工业区。
那里正是码头7号仓库的所在地。
——
一周后的雨夜,谢俞避开所有眼线,独自一人来到了码头7号仓库。雨水冰冷地打在他的风衣上,但他浑然不觉。
仓库区寂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远处船只的汽笛。7号仓库位于最偏僻的角落,外墙斑驳,看起来已经废弃多年。
谢俞没有直接进入,而是先绕到仓库后方的一扇小门——这是贺朝教他的,任何时候都要有备用入口,不能走常规路线。
门没有上锁。谢俞握紧了腰间的枪,悄无声息地滑入黑暗中。
仓库内部堆满了废弃的集装箱,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霉味。谢俞借着微型手电的光线,谨慎地检查着周围。在仓库最深处的一个集装箱内,他发现了一个隐蔽的夹层。
里面是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个厚厚的文件夹。
就在他准备进一步检查时,远处传来了汽车引擎声。谢俞立即关闭手电,隐蔽在集装箱的阴影中。
几束车灯划破雨夜,三辆黑色轿车在仓库外停下。车上下来七八个身影,迅速而有序地进入仓库。借着他们手电的光线,谢俞认出了其中一张脸——副局长张显明。
“确认一下,周围干净吗?”张显明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中回荡。
“干净,局长。监控已经处理了。”一个手下回答。
张显明点头:“东西找到没有?”
“还在找,这仓库太大了。”
“废物!”张显明骂道,“贺朝那小子肯定把证据藏在这里了。今晚必须找到,否则明天专案组一来,全都完蛋!”
谢俞屏住呼吸。他的猜测是对的,张显明就是“夜鹰”。
突然,谢俞的手机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一条匿名短信:“离开,现在!”
几乎同时,仓库的灯全部亮起,张显明的人发现了谢俞的藏身之处。
“有人!”
谢俞毫不犹豫地向后退去,同时开枪打灭了最近的两盏灯。仓库瞬间陷入半明半暗,枪声响起。
“抓活的!”张显明喊道,“他知道贺朝的事情太多!”
谢俞凭借对地形的熟悉,在集装箱间快速移动。他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两个追兵的腿部,但不是致命伤。他不想杀人,尽管对方毫不留情。
在仓库二层的通道上,谢俞找到了一个理想的狙击点。从这里可以看到整个仓库的布局,包括张显明所在的位置。
“谢俞,放弃吧!”张显明喊道,“你已经无路可退了。贺朝叛变是事实,你何必为了一个叛徒毁了自己?”
谢俞没有回答,而是瞄准了张显明脚下的地板开了一枪,吓得副局长连连后退。
“疯子!你和贺朝都是疯子!”张显明气急败坏。
就在这时,仓库外传来了警笛声。张显明脸色一变:“谁叫的警察?”
谢俞同样困惑,他并没有呼叫支援。
警车将仓库团团围住,扩音器传来熟悉的声音:“里面的人听着,你们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武器,双手抱头出来!”
是刑侦大队长老周的声音。谢俞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但很快又沉了下去——如果张显明是内鬼,谁能保证老周不是同谋?
仓库内的张显明等人显然也陷入了混乱。
“局长,怎么办?”
张显明面色阴晴不定,突然,他看向谢俞藏身的方向,大声喊道:“周队!谢俞在里面!他和贺朝是一伙的,他袭击警察!”
谢俞心中一冷。这是要把他和贺朝一起定为同谋。
扩音器沉默了片刻,然后响起:“谢俞,如果你在里面,现在就出来,双手举过头顶。”
谢俞没有动。他知道出去就是死路一条——要么被当场击毙,要么被安上罪名永远沉默。
就在这僵持时刻,仓库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谢俞趁机改变位置,向声音来源移动。
在仓库最角落的一个小房间内,他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贺朝被绑在椅子上,嘴里塞着布条,额头上还有血迹,但眼神清明锐利。
“惊喜吗,谢警官?”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谢俞猛地转身,看到老周举枪对着他,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
“老周?”谢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不起,谢俞。”老周说,“从张显明到基层民警,这个网络比你想的要大得多。贺朝发现了太多,我们不得不让他‘叛变’。”
谢俞的目光从老周身上移到贺朝身上。贺朝正用尽全力摇头,眼中满是焦急。
“所以整个警队都烂透了?”谢俞平静地问,手悄悄摸向腰后的备用枪。
“不是烂透了,”老周纠正,“只是现实如此。黑与白之间有大片的灰色,我们只是选择了更实际的道路。”
“包括杀人?包括出卖同伴?”谢俞的声音冷了下来。
老周耸肩:“必要之恶。”
就在这一瞬,贺朝突然挣脱了本就不紧的绳索,扑向老周。枪声响起,谢俞的心跳几乎停止。
但贺朝已经夺过了老周的枪,反手将他制住。动作干净利落,完全是当年警校第一的身手。
“你没事?”谢俞难以置信。
贺朝笑了笑,那个久违的、真实的笑:“计划有变,来不及通知你。”
原来,贺朝早就怀疑警队内部有问题,于是将计就计,假装叛变,实则深入虎穴。他之所以对谢俞那么冷漠,是为了保护他不被卷入。
“我知道你知道我知道。”贺朝看着谢俞,眼神柔软了下来,“你一直很聪明,谢警官。”
谢俞瞪了他一眼:“等这事完了再跟你算账。”
外面的警察开始强攻仓库。在混乱中,张显明试图逃跑,被谢俞一枪击中腿部倒地。而老周则在贺朝的控制下,没有做无谓的抵抗。
一小时后,警笛长鸣,特别调查组的人员赶到现场——这是谢俞提前联系的独立调查机构,直接对最高检察机关负责。
雨停了,天边泛起曙光。贺朝和谢俞并肩站在仓库外,看着被戴上手铐带走的张显明和老周。
“你怎么确定我一定会来码头仓库?”谢俞突然问。
贺朝转头看他,眼中有着谢俞再熟悉不过的狡黠:“因为我赌你会相信我,就像我相信,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看清真相。”
谢俞沉默片刻,然后一拳打在贺朝肩上,不轻不重:“下次再敢这样试探,我亲手抓你。”
贺朝笑着握住他的手腕,声音轻了下来:“不会有下次了。”
远处,警灯闪烁,映亮了他们交握的手和相视而笑的脸。在这场生死考验中,他们的信任成为了照亮真相的唯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