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延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两个人一个向东看,一个向西望。
她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哥哥,已经八年没有见过面了,他还认识自己吗?
林希延的哥哥林以默在重庆,参军了,她不想成为哥哥的累赘。
宜昌码头
林希延鬼斧神差下了码头,不如就留在这里吧,要死就死了,也挺好的。
她手里扯着箱子,在手上一晃一晃。
背影挺拔而又坚韧,就像杨柳幼苗,还没有被世俗打弯了腰。
莫得闲站在原处看着她的背影愣神,太爷拄着拐杖,“还去重庆吗?”
“你想去吗?”他问太爷。
太爷翻了个白眼,“我呀去哪都无所谓,回南京最好。”明明是自己想追媳妇了,装什么啊。
“太爷,你怎么又提回南京的事。”莫得闲无奈。
太爷假装听不见,颠颠就往船下走,莫得闲连忙追上,“太爷!”
民国二十八年,林希延在宜昌安了家,是个小院,两层屋子。
房东是个寡居多年的老太太,姓周,裹着小脚,眼神却清亮得很。
“这房子旧是旧了些,但结实,”她说着拗口的宜昌话,“江风大时,窗户会响,莫怕,那是老木头在说话。”
林希延勉强笑了笑。她怕的不是风声,是飞机引擎的轰鸣,炮弹落地的炸响,还有梦里传来亲人的呼唤声。
房子确如周婆婆所说,砖木搭的,临江而建。一楼堂屋里悬着褪色的“清白传家”匾额,二楼卧室窗外就是长江。
长江好啊,顺着过去就能望见家。
她随身只带了一口藤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裳,便只有一只紫檀木匣。
自从南京事变后,她就没打过这个匣子。
取出里面一叠泛黄的信笺和一张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男女,眉眼清朗,那是她和藤原雅人。
她在日本时,对藤原雅人的确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感,但随着九一八,她就彻底死了心。
他的国人在她的国家烧杀掠夺,作为中国人,林希延是不可能抛弃这些和他在一起。
信笺都是她回国后,藤原雅人打听她的地址,给她寄来一封又一封。
可如今,林希延苦笑,手指捏住信纸,一封一封撕去。南京沦陷了,她的心彻底死了。
回到住处,周婆婆正在堂屋里生炭火盆。“林小姐回来了?”老人抬起头,“买了米就好,我菜园里还有些青菜,你要不嫌弃,尽管去摘。”
希延道了谢,犹豫片刻,“周婆婆,您一直住在这里吗?”
“四十年了,”婆婆拨弄着炭火,火星跳跃,“我男人原是川江上的船工,死在水里了。我就守着这房子,看他看过的江。”
林希延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转身欲上楼,婆婆又叫住她,“林小姐,你是南京来的吧?”
“您怎么知道?”
“口音,还有神情,”周婆婆慢慢地说,“这几个月,从南京逃来的人多了,眼睛里都有一样的东西——丢了魂似的。”
林希延没有回答,快步上了楼。
夜里下起了雨,雨点敲打着瓦片,与江水声交织成一片。
林希延从噩梦中惊醒,梦里又是那天的情景,母亲将她推上最后一班渡轮时冰凉的手。“活下去!”
次日,林希延决定找点事做。
在街上闲逛时,她看到一处教会学校门口贴着告示,招募临时教员。
她在早稻田大学修习文学,教小学生绰绰有余。
但日本的大学,如今的形式,会有人愿意收自己做教员吗?
不过林希延还是去了,学校听说她读过书,倒也没问什么大学,只是做个临时教员,就让她留下了。
很快,又过去半年,雨季来了。
连绵的雨让江边老屋的屋顶开始渗水。起初只是墙角一点湿痕,几场大雨后,二楼卧室的天花板洇出深色水渍,雨水顺着梁木缝隙滴落,在旧木地板上敲出声响。
周婆婆拄着拐杖上楼查看,皱纹深深的脸在昏黄灯光下更显忧心,“这老房子,到底是不中用了。得找人来修修。”
“城里现在还有工匠吗?”林希延问。战事吃紧,稍有手艺的人都往西边去了。
“总还有留下的,还有从东边过来的。”周婆婆想了想,“码头上老陈家的铺子关了,但他徒弟好像还在接活。明天我去问问。”
第二日雨稍歇,下午回来时,远远看见屋前停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木料和工具。堂屋门敞开着,传来锯木的声响和男人的说话声。
“婆婆,工匠来了?”林希延在门口放下油纸伞。
周婆婆从厨房探出头,露出笑,“来了,是小莫,正在楼上查看呢。”
这个小伙子有她老伴当年一半的帅气,不错不错。
她走上楼,脚步声惊动了蹲在窗边的人。那人转过身来。
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靛蓝短褂,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手里拿着一截炭条,正在梁上画记号。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是你?”男人先开了口,是莫得闲。
“不是听说你要去重庆吗?怎么留在宜昌了。”林希延有些好奇。
莫得闲平时嘴碎,可一遇见真想见的人了,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希延如今擦去脸上的污垢,穿上旗袍,莫得闲想,真漂亮。
莫得闲挠了挠头,“恩…是太爷,他不想去重庆,就想留在宜昌。”
“那也挺好,不过宜昌不安全,你劝劝你太爷还是早点打算离开吧。”她平静开口。
莫得闲却看向她,“那你呢,你不走吗?”
林希延愣住,“我…去哪都无所谓。”
莫得闲蹙眉,有所谓,但也没开口,这话有些冒犯了。
下楼时,周婆婆已泡好了茶。三人坐在堂屋里,莫得闲详细说了需要哪些木料、多少瓦片。
他说话简洁明了,报价公道,还主动提出可以帮忙加固一下老旧的楼梯。
莫得闲心想,机会是创造出来的,虽然他没追过女孩,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了?
莫得闲离开后,周婆婆一边收拾茶具一边说:“这后生手艺好,人也实在。就是话少了些。”
那是婆婆没见过他在船上嘴碎的时候。
第二天天刚亮,敲打声就从屋顶传来。
林希延起床推开窗,看见莫得闲已经蹲在屋脊上,正小心地掀起瓦片。晨光给他镀层淡金色,江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干活时极其专注,几乎不发出多余的声音。锯木、刨平、凿榫卯,每个动作很流畅。
林希延要去学校,出门前泡了壶茶放在院中石桌上。“莫师傅,茶在这里,您自便。”
莫得闲从屋顶探下身,额上有细密的汗珠:“不用叫我师傅,我没那么大年纪,见我得闲就行。”
是不是有点亲密了?不过林希延还是犹豫开口,“得闲?”
“恩!”他眼睛亮亮的,林希延觉得他还挺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