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缓缓地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趴在上官府邸藏药阁中的方桌上，屋内光影黯淡，屋外雨声依旧。
噼里啪啦打在窗棂上的雨声和梦境结尾时的场景重合在一起，宫远徵下意识摸了摸胸口，身体完好无损没有刀伤也没有流血。
闷痛像是脑海里残存着未消退的幻觉，宫远徵深深地呼吸，感觉那种自心口传来的疼痛感逐渐平息下来后才坐起身。
上官浅坐在桌子对面慢慢饮着茶，原本放在桌上的机关盒与茶盅都被收了起来，摆上了新泡的青茶。
“我睡了多久？”宫远徵问道。
“一盏茶的时间。”上官浅放下杯子，拿起茶壶也给宫远徵斟了一杯，茶叶的清香从浅黄色的茶水中散发出来。
上官浅道：“看样子你都想起来了。”
宫远徵点头沉思片刻，整理了一下脑海里的思路：“这一世已是我第二次重生了。”
上官浅一副早已猜到的表情。
“但我之前却不记得了，”宫远徵皱起眉，“那个名为‘奈何’的毒药可以保留一个人累世的记忆吗？”
上官浅疑惑道：“为何这样问？”
“因为我不是服毒自尽的，我是被人用刀所杀。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在第一世服用过‘奈何’的缘故。”
“不可能，‘奈何’只能保留服药当世的记忆，”上官浅一口否认，“你说过在你第一世的最后另一颗‘奈何’是被我所吃，如果它能保留累世记忆的话，那我现在应该也该记得曾经发生过什么才对，但是我却没有任何之前的记忆。”
方才宫远徵喝完“观前尘”昏睡过去后，上官浅也给自己倒了一杯，可喝完后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就如同喝普通茶水一样。
宫远徵点头表示认同：“在第二世里我遇见过你，你当时确实保留有第一世的记忆。”
“但我现在却没有，证明前世我未曾服过药，”上官浅若有所思，顿了顿才继续接上之前的分析，“我猜想你之所以能有两世的记忆，是因为连续两世都服用了‘奈何’，按理说你这一世只会保留前一世的记忆，但你前一世的记忆本身就包含两世记忆的内容。”
“但我之前却不记得第二世的记忆。”
上官浅咂咂嘴：“也说得通，你说你前一世是被人所杀，或许你是在死后才被人喂了‘奈何’，所以你才会记忆模糊，误把上上一世发生的事情当成回忆。”
“或许吧，”宫远徵不置可否，他看向上官浅的目光幽深，一连串提出了好几个问题，“可究竟是何人在我死后给我喂下毒药？如果是你的话，那你为何只给我喂却不自己服用？目的是什么？如果你没有吃，另一颗‘奈何’是谁吃的？”
然而这些问题上官浅也回答不了，她无奈地看着宫远徵，哂笑道：“远徵弟弟是在问我吗？你可是都没告诉过我前两世究竟发生过什么事情吧。”
宫远徵被她带刺的话蛰了一下，不爽地冷哼道：“就算告诉了你，你也不知道。”
上官浅正欲说什么回击，忽然被外面的打斗声打断了。
雨声里传来阵阵刀剑相撞和人摔在地上的声音，像是有人起了冲突，脚步声由远及近，从来时路过的花园方向传来。
上官浅率先一步冲出门外，一路小跑着奔进花园里，只见一个男人提刀站在石子铺成的小路上，两侧花圃里的花草倒伏了一大片。
两人沉默对视，若不是上官浅从对方犀利的目光里觉察出了杀意，她大概会二话不说上去给那人一拳。
狗男人。她在心里暗骂道，无比心疼地看了一眼自己精心培育的花草在此刻的惨状。
“我听到府中差使的惨叫声，角公子，我救了你，你怎么还打我的下人？”上官浅嘴角噙着笑，但目光却很冰冷，阴阳怪气地出言嘲讽，“我的花招惹谁了，怎么就惨遭了公子毒手？”
宫尚角不和她废话，刀锋一转横向她的脖子，咬牙阴沉道：“我弟弟人在哪里？”
上官浅嗤笑一声：“狼心狗肺，恩将仇报。”她被惹出了火气，不愿多做解释，抽出腰间的薄剑便和宫尚角对打起来。
刀剑相撞，打得难舍难分。在宫尚角醒来时就已发觉自己体内的毒解了，而此刻调动内力时竟惊讶地发现自己的体内充盈着浩然真气，随经脉流动游走的同时化为充沛的内力，并且源源不断，顷刻间便将他的武功推上新的高度。
前世宫尚角虽未与上官浅有过正面交手，但树林里她给宫远徵嘴里塞药丸的行为惹得宫尚角对她短暂出手，被她轻而易举就躲开不说，身形移动如行云流水快得看不清，显然功力远在他之上。
而此刻随着宫尚角吸收转换着体内充沛的真气，武力轻而易举便超过了上官浅的水平许多。对打过程不仅越发游刃有余，而且很快便可对上官浅形成压制。
如此迅速而长远的提升简直就好似他吃了什么助长功力的灵丹妙药一般。
宫尚角虽有疑虑，但心中最紧要的事是找到宫远徵。他出手凌厉，把上官浅逼退至墙角，声音低沉，耐心全无：“把我弟弟交出来。”
上官浅心里窝火，偏逞一时口舌之快道：“他死了。”
结果这话正中宫尚角死穴，宫尚角手背暴起，握着刀便要往对方要害处砍去，便是下足了死手。
“杀了我你可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上官浅调动轻功才堪堪躲开，嘴上却仍在挑衅。
宫尚角不和她废话，挥刀起式便一气呵成地往过攻去。
“哥！”身后传来一句喊声，宫尚角的刀尖一歪，插进了墙壁的砖缝之间。
方才在藏药阁中宫远徵刚刚清醒，那杯“观前尘”的茶劲尚未完全消解，身上依旧发麻发软。他在听到外面打斗声的第一时间就站起身要冲出去，结果双腿不受控制摔坐在地上，只能眼看着上官浅一溜烟跑得无影无踪。
等他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跑出藏药阁外，才发现自己忘了之前上官浅带他过来的路要怎么走。被骤然塞进来一世的记忆将他的脑子搅得十分混乱，他想自己需要一些时间冷静下来慢慢整理思绪。
显然并没有人给他时间理清头绪。
宫远徵顺着打斗声七扭八拐地在上官府邸内一顿乱转，最后终于看到了之前路过的熟悉花园。他抬脚刚踏进月洞门，就看见院子打斗的宫尚角和上官浅二人。
宫尚角的刀光一晃，冲着上官浅命门而去。宫远徵毫不怀疑，若不是自己出声制止，宫尚角真的会杀了上官浅。
但宫尚角在听到宫远徵呼唤声的瞬间却并不是收刀，反而手腕猛地一抖，长刀贴着上官浅的脸颊插进了她身后的墙砖中，就好像是他背着人行恶却被拆穿时才如梦如醒的颤抖。
宫远徵不知道自己为何会产生这种奇怪的联想，他只是看着宫尚角听到自己喊声的瞬间变得僵直的后背，脱力甩出手的长刀，以及停顿了片刻才转身看向自己的眼睛。
就如同他不明白宫尚角在他没赶来前这短短片刻的时间里为何会对上官浅产生出如此浓厚的愤怒，甚至是急迫地想要至对方于死地。宫远徵同样不明白，宫尚角转身看向他的眼睛里为何充满了愧疚和不舍。
但宫尚角情绪变化得太快了，只一瞬外显后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就如同将所有的情感和思绪都严密地压在山底，塞进密不透风的坚硬岩石中一样，让人不禁怀疑起是不是自己产生了错觉。
宫尚角看向上官浅现身的月洞门，同样的月洞门前再次出现了宫远徵，他一脸慌急地喊着“哥”，雨水从他清秀的脸颊滑过。
长身体年纪里的人一天一个模样，宫尚角看着宫远徵，觉得他好似雨中疯长的青竹，节节抽枝拔条地生长起来。
仿佛前几日还稚嫩圆润的脸颊如今已棱角分明，仿佛前不久还赖在他怀里撒娇的小人转眼间便钻出了他的羽翼，细高挑儿似的站在天地间，独自迎着风雨，不再需要他的看守和庇护。
宫远徵的头发和衣服没怎么湿，显然并没有在雨里待了太久。异常灵敏的嗅觉让宫尚角闻到宫远徵的衣服上带着和上官浅同样味道的熏香。
至少在刚才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同处一室。
宫尚角无法阻止自己的目光将宫远徵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头发没有乱，衣衫也没有乱，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庆幸什么。
从昏迷中醒来后没有见到宫远徵的每一刻抓心挠肝，与此刻揣测宫远徵做了什么的不安，猛烈地碰撞在一起，震荡掀起心脏的酸痒，忽然让宫尚角无措起来。
他还记得前世宫远徵寻找不到踪迹的逃离，记得上官浅叫远徵弟弟时的语气，包括后来他一直知道但没有拆穿的寄来寄往孤山派的书信。
可是那个时候，在前世宫尚角知道宫远徵在和上官浅保持通信的时候，还在感慨和欣慰，由衷地喜悦于宫远徵也交到了自己的朋友。
那时的欣慰早已不见踪影，就连回想时都调动不起丝毫与之相近的心情。他明明应该让宫远徵选择，给他自由。宫尚角自知不该，却又忍不住患得患失，想要据为己有。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这份心境发生了变化？
是从这一世他发现宫远徵对自己的感情开始？还是从他决定逾越戒律接受那份感情开始？亦或是从他下定决心要补足宫远徵的遗憾，誓要给予对方一个圆满开始？
可他到底是在弥补宫远徵的遗憾，还是自欺欺人，其实修补的是自己的遗憾。
宫尚角不敢扪心自问。
但在他恐惧于上官浅的出现，在他愤怒于与上官浅无可避免的相见，在他急迫地想要杀死上官浅永绝后患时，他已经在自己失控的妒恨中找到了答案。
或许他这一世做得比前一世还要糟糕，就连自己也脱离了掌控。
从当初重新看到宫远徵鲜活生命的那一眼开始，宫尚角就永远地失去了操控内心情感的能力。
“哥。”宫远徵快步向他走来，目光一直停留在他的身上，没有看向其它任何地方，仿佛那颗只向着自己的心万古不变，一如既往。
轻而易举便平息掉了宫尚角心底的焦灼与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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