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厢房的时候上官浅递给宫远徵一把油纸伞，他撑着伞跟着上官浅穿过庭院走进花园，又从花园另一侧门走出来走到另一处庭院。
花园里种了许多花，被连绵不断的雨珠打得东倒西歪，宫远徵观察了一下，那些花草皆是可以入药的，这里应该就是擅长医药的上官家。
院子很大，宫远徵跟着绕了一段路后就有些记不清方才来的路是怎么走的了，他心里记挂着宫尚角，有些担心上官浅耍花招支走自己对哥哥图谋不轨。
“我们要去哪里？”他出声问道。
“去上官府邸里的藏药阁，里面存放着上官一族珍藏的方子和各种珍贵的草药。”
肩上横过来一把刀，上官浅没有闪躲也并无惊讶，只是转身看向宫远徵：“公子这是干什么？”
“这话应该我问你才是，”宫远徵把刀刃往上官浅的脖颈处推了推，彻底贴住了对方的皮肤，“你要对我哥做什么？”
“公子误会了，你哥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怎么会对他动手。”
“谁能知你话中真假，有什么话不能在屋里说，非要拐弯抹角找个偏僻的地方。”
宫远徵用刀抵着上官浅的脖子，忽然上官浅动了，不过瞬息间便将他的刀推开一边，用的是那柄赤红色的伞。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甚至伞面都没有收起来，只用其中一支伞骨的尖角压住了宫远徵的刀，然而上面所施的力道稳如沉山，任他怎样都无法将刀再抬起来。
没了油纸伞的遮挡，大雨便毫不留情地淋在了两人的身上，打透了衣衫。
“你打不过我，何况如若我真想取你们的性命，趁你们昏迷之际便已动手了，没必要替你哥解毒。”
上官浅丝毫不在意被雨水浸湿。
“那里的墙壁隔音，而且我也有些东西需要你确认。”
宫远徵暗暗较劲无果，泄下气来，在他点头答应了上官浅的邀约，对方这才抬起伞重新撑到头顶，放任他将刀收回。
藏药阁是间不起眼的偏屋，倒是屋顶修葺得比其它厢房要高许多，里面除正堂外还连通有三个耳房，沿墙皆是一排排上通天顶的药柜。
“方才淋了雨，我去沏壶茶驱驱寒气。”
上官浅带宫远徵走进东侧的耳房坐下，旁边就是一处可以生火的灶台，应该是为了方便煎煮药材。
她用一个瓦壶装满水放到火上，转身坐到宫远徵对面。
宫远徵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孤山派是不是你将其重新立派？”
方才上官浅用伞压着他的刀时所展现出的雄厚内力让宫远徵一直以来的怀疑得到了答案。
闻言上官浅一愣，笑得眉眼弯弯：“看来我们前世交情匪浅呀，整个大赋城都无人知晓我孤山派一族的身份。”
说罢她起身从药柜高处的一个格子里拿下来两个盒子。
那两个盒子看上去便十分精致，盒面上漆有绮丽的花纹，像是某些祭祀用的图腾，而其边角还包着金丝，一看便知是十分珍贵之物，盒子的机关繁复，比宫紫商所有做过的机关加起来还要精巧。
上官浅十分轻松地便将盒子打了开来。
里面有一颗丸药大小的圆球，色如凝固的血液一般赭红。
“这是什么？”宫远徵问。
“剧毒。”上官浅答。
一阵沉默过后，宫远徵猛地站起身：“我不过是识破你孤山派掌门的身份，你不至于就要杀人灭口吧？”
“当然不是。”上官浅开心地放声大笑起来，和上一世一样，她依旧性格恶劣地喜欢捉弄他。
“坐下来讲一讲你的故事。”
宫远徵气鼓鼓地坐下来，没好气道：“什么故事？”
上官浅挑起她自己脸侧一缕被雨淋湿还未干的头发，慢慢地卷在手指上：“关于你死之前的故事。”
外面的雨声不断，仿佛永远不会停歇一样，反倒显得屋里寂静一片。
“……当年无锋进犯我们宗派，”宫远徵沉声细细讲来，“其中无锋的两位首脑也在，点竹与拙梅，也就是你们所称的‘魉’。”
上官浅的眼睛猛地瞪大了，比方才宫远徵戳穿她孤山派掌门的身份时还要惊愕，甚至可以说是恐惧。
因为宫远徵用了“你们”。
这个世界上，除了点竹与寒鸦柒，再无人知晓她曾经是无锋的刺客。
“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宫远徵轻哂，“点竹和拙梅带领大量无锋刺客攻入宫门时，你就站在点竹的身侧。”
“别用这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宫远徵凑近一点，故意学着上官浅的语气对她道，“姐姐，你该不会还想说你不知道我们是宫门之人吧？当年你与我哥哥的偶遇不就是无锋亲手策划，为了让你与宫门的角公子产生联系吗？”
“让我来猜猜看，你当时拿了我哥哥的什么东西？”
两年前三月初三那一天，远在宫门之外的宫尚角终于处理完了生意上的事务准备回宫门，他带着购置得满满当当的礼物路过一处村庄前竟遭遇了山匪拦路抢劫。
当时同样被卷入的还有一名从村口路过的无辜少女。少女被数个身形彪悍的山匪围困在石头门洞之下，宫尚角没有看到那少女被挡住的面容。
宫尚角打马而过，随手挥鞭驱退了恶匪。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群恶匪是无锋，而那看似柔弱的无助少女也是无锋。
这是无锋为他精心编织的陷阱，不然他腰间的玉佩怎会如此巧合的在那个时刻掉落。
可惜绸缪数载，还不等无锋撒网，当年做饵的猎物便率先脱了钩。
半晌过后，上官浅一边盯着宫远徵一边缓缓将身体向后撤远了些距离，脸上的笑容也失了从容：“你果真还保留着前世的记忆。你是来找我复仇的吗？”
宫远徵脸上威胁的表情再也绷不住了，他放肆地笑起来，将上官浅刚才对他刻意的捉弄报复了回去。
“当时无锋与我宫门一战时，你虽是与点竹一同进山，但你却早已反水与我们一起同无锋决斗，后来偷袭点竹不成反被剑捅穿了脏腑。”
上官浅没有戳破宫远徵刻意淡化的悲意：“那宫门的人呢？”
“亦全军覆没。”
宫远徵努力压下自己声音里的颤抖：“我被我哥护着活到了最后，当时点竹和拙梅往后山去了，我也已没有了活下去的念头。我躺在我哥身边想要和他一起死去，你浑身是血地走过来，一头倒在我脚边。”
“就是在那个时候你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问我说想不想死，我说想，然后你就递给了我一颗包裹着剧毒的药丸，说让我帮你一个忙，如果我还记得这里所发生过的一切的话，就帮你配一味无解的毒药。”
三年前的宫门之内的上元节，被哥哥临走前委以嘱托的宫朗角跑去徵宫拉着不爱出门的宫远徵一同去看烟火。
宫尚角走之前已猜到自己无法赶回宫门过节，于是花重金托金复在旧尘山谷里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烟火，他还特意叮嘱宫朗角向执刃讨要了当日出山门的文书，带宫远徵一同去看。
而宫远徵利用也正是利用那次出山门的机会将配制好的毒药放到了旧尘山谷的药摊之中。
随后他为了将这消息传讯给不知人在何处的上官浅，伪造了徵宫遇刺失窃一事，将毒药从徵宫外泄传遍整个江湖。
这样就算点竹中毒而亡也猜不到是宫门里有人刻意为之。
只可惜他布了一盘大棋，然而上官浅却并没有如期来取毒药，她依旧如前一世那样使用了宫门的秘药送仙尘做底，再混入了市面上的几种剧毒，自以为万无一失，不料点竹却从宫唤羽那里拿到了百草萃，如今依旧存活于世。
“那我当时给你的丸药，”上官浅从那个机关盒里拿起那个赭红色的圆球放到宫远徵鼻子下面，“是它吗？”
宫远徵闻到隐隐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气味，又腥又臭，还有一股独特的涩苦，正是当初那吞下的那颗丸药的味道。
“是。”
上官浅把圆球放回盒子里：“这只是外面包裹的防止药效丧失的一层药，里面真正的毒丸有两颗。”
“对，”宫远徵指了指上官浅，“另一颗是你吃的。”
接着宫远徵再次从机关盒里拿起那个赭红色的圆球看了看：“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上官浅把圆球从宫远徵的手里拿回来放进盒子里重新锁上了机关。
“关于上官家有一个神话传说，相传上古时候有位神官下凡历情劫，有一日他上山砍柴被山上的猛虎所伤，幸而被上官家的小姐所救，随后在养伤期间二人朝夕相处便生了情愫。可是小姐的父母不同意这门亲事，执意拆散二人。小姐宁愿死也要与那神官化作的凡身在一起，于是两人便相约着一起殉情。”
宫远徵挠了挠耳朵，觉得这故事听起来有些耳熟，但依旧听着上官浅继续往下讲。
“小姐从家里偷来毒药，服毒之前两人发誓来世一定要记得找寻到彼此再做夫妻，随后便刺破手指将血滴在两颗毒丸上准备服下，结果那个男的忽然受天神点拨想起来自己的神官身份，抛下小姐和毒药回天上做回了神仙。”
“这故事是真的吗？”宫远徵问。
“不知道，”上官浅摇摇头，“但上官家里确实藏有这个相传可以保留下此生记忆的毒丸，而且正巧仅有两颗。”
“此毒名唤‘奈何’，入腹的瞬间便会致命，无药可解，据说是能将活人直接送过奈何桥，连孟婆汤都省去喝，故此得名奈何。”
上官浅说完后自己也觉得这个说法有些荒唐，于是笑了起来。
“但它终究只是传说，其实连上官家的人都不知道这个东西是否真有其效果，直到我遇到了你。”
宫远徵若有所思道：“所以它真的可以保留人前世的记忆。”
上官浅不答反问：“但你说是我将另一颗丸药吃下了？”
“对。”宫远徵十分肯定。
火上的瓦壶里水滚了，白雾腾腾，很快满室都笼罩进了缭绕的水汽之中。
“水好了，我给你沏点茶喝。”
上官浅拿出一盏茶盅，然后打开另一只机关盒，飞快地把里面茶叶一样的东西取出来放进茶盅里。
随后她取来水将茶盅里的茶叶沏了一道，泼掉后又添滚水沏了第二道，茶盅的盖子始终没有彻底掀开，所以宫远徵没有看到里面茶叶的样子。
上官浅按着盖子将第二道沏好的茶倒入宫远徵面前的杯盏里。
茶汤红亮，犹如泣血。
“尝一尝。”
宫远徵犹豫了一下，还是端起来喝了一口，入口时寡淡无味，咽下后才方觉出一点回甘。
这茶泡出来的颜色这样浓重，然而喝到嘴里却如同白水一般，完全不像是什么需要藏进机关盒里的珍贵之物。
“这是什么茶？”宫远徵问。
说话间，眼前的正款款对着自己微笑的上官浅仿佛变成了两个，重叠的虚影飘忽交错。
宫远徵感觉自己的头越来越沉，再也撑不住趴倒在了桌子上，闭眼昏睡之前，他听到上官浅用她那懒洋洋的声音回答他：
“此茶名唤‘观前尘’，可以帮你找回你遗失掉的那部分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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