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过,过了年宫远徵便是十四岁,等出了正月,长老院就该给他发出谷的腰牌了。
这年过得喜庆热闹,宫门里的孩子们包括宫远徵在内都挺开心,只有宫尚角一人忙得紧,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上元节这天宫远徵在角宫里和泠夫人与宫朗角一起用了晚膳,和去年一样,宫尚角依旧缺席。
但和去年又不一样,去年宫尚角是故意躲人才跑去外面假装处理事务,今年他是真忙,忙得见不着人影。
倒是还记得给弟弟们送礼物,也终于给宫远徵成功送了个新的暗器袋。
从宫远徵上次提出要出谷之后,宫尚角就开始忙得脚不沾地,未雨绸缪做了许多事,恨不得把宫远徵即将走的路都给铺平整。
在角宫吃过晚饭后宫远徵没有久留,回到医馆里继续研究没完成的药材。无意间顺着敞开的窗户看到天上的满月,皎皎清辉落了满屋。
他一时兴起,推开门走到院子里,使出轻功飞跃上屋顶,站在屋脊的瓦片间向天上伸出手,像是要采月。
“小心别掉下来。”有一声音从下方传来。
宫远徵低下头,看见宫尚角站在徵宫的院子中央,手里拎着壶酒,正抬头冲着他笑。
他顿时羞红了脸,窘得蹲下身,把脸埋在臂弯里,赖在屋顶上不肯动。他觉得好丢人,自己爬上来摘月亮的行为太蠢,没想到还没哥哥看了个正着。
宫尚角也登上屋顶,手里的酒也拎了上来,他坐在宫远徵的身侧,抬手捏了捏宫远徵通红的耳朵。
“哥哥怎么过来了?”宫远徵抬起脸,歪着头看向宫尚角。
“忙完了过来看看你。”
“那哥哥吃饭了吗?”
“不饿。”
宫尚角这样说的意思便是还没吃饭,宫远徵一下子站了起来,说要去找吃的。
宫尚角握住他的手腕把他拉着坐下来,摇了摇手中的酒壶:“难得过节,远徵弟弟来陪我喝点酒。”
自从宫尚角上次和宫远徵因出谷问题不欢而散,冷静下来后他也想开了,他决定这一世不再阻挠宫远徵的想法了,远徵弟弟无论想做什么,自己都让他去做,如果想要出谷那他就跟着,事先备好完全之策。
而远徵弟弟想要什么,自己都可以给,无论是什么他都不会再拒绝,他会陪着远徵,一直陪到对方不再需要自己为止。
其余的事情宫尚角都不想再管了,上天给了他重生一次的机会,除了铲除无锋之外,他关心在乎的就只有远徵弟弟一人而已。
打开酒壶的壶嘴,酒香立刻就飘了出来,宫尚角喝了一口后把酒壶递给宫远徵。
明月银盘似的高悬当空,天穹朗朗不见云影,今时今世的月亮与前世每一次月圆时的月亮一样,没有什么分别。
宫尚角悠悠开口:“江湖之中虽有道义、有侠气,但更多的是凶险与龃龉。而如今无锋当道,武林各派更是人人自危,有太多的大门派都已归顺无锋,你可知宫门与无锋对立意味着什么吗?”
“我明白。”
“无锋绞尽脑汁也想要至宫门于死地,每一个暴露在无锋面前的宫门族人,都将直面无锋最严峻的捕杀。”
宫远徵听得出宫尚角话里的意思,哥哥此番来找他喝酒,是因为哥哥至今依旧希望他能放弃出谷的想法,但是他已经不想活在哥哥的庇佑中,当一个只能被保护的人了。
宫远徵盯着手里的酒壶,没有丝毫动摇:“哥说的这些我都懂。”
然后他好像听到了哥哥的一声叹息,接着又听到哥哥用无奈的商量语气说道:
“等消除了无锋,一切都平定下来,我亲自带远徵弟弟去云游四海八荒,这样可以吗?”
可是在宫远徵关于上一世的记忆里,这是永远都无法等来的结局。
如果他坐以待毙,那便只能看着无锋刺客潜伏进宫门,将宫门搅成一团乱麻,然后让他们所有人都变成无锋的剑下亡魂。
宫远徵苦笑了一下,认真地看向宫尚角的眼睛:“无锋作乱几十载,靠谁来平定呢?”
这话直白入骨,正说中了宫尚角内心的誓言与决定,宫尚角暗暗攥紧拳头:“远徵弟弟只需再多等几年,我一定会……”
“哥。”宫远徵打断了他。
月光下,宫远徵看向他的那双眼睛深邃而沉毅。
“不要只把我当作是好奇江湖见闻的幼稚孩童,我出谷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我是为了宫门的责任,为了江湖的太平……”
“……为了哥哥你。”
宫远徵的那双眼睛太亮了,亮得让宫尚角所有挽留劝诫的话都哽在了喉咙里。
“我知道,哥教我这世间的道理,是要让我做一个有用的人。”
两人沉默地对视了良久,就在宫远徵以为宫尚角会生气地甩袖离开或是暴躁地骂他一顿时,宫尚角说话了:“好,那我陪你一起。”
二月天寒,宫远徵去长老院领了出谷的腰牌,出屋的时候寒气一吹,登时把刚才从屋里带出来的热气都吹散了。
宫尚角给他做了新的衣服,前些日亲自送到了他手上,还有新的手套、靴子、刀扣和马具等等一应俱全,为他出谷做足了准备。
出谷这日宫尚角替他系上披风的带子,拍了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感叹远徵弟弟长大了。
宫远徵看着骑着马与自己并肩走在一起的宫尚角,两世了,他终于不再只是仰望着哥哥的背影,心焦地祈盼着他归来。
这样想着,不自觉便掉下一滴泪来。
“远徵,”宫尚角微微侧头看向他,表情冷峻,“在外不要随意袒露自己的情绪,更不要暴露自己的脆弱。”
宫远徵擦掉眼角的泪,表情也严肃起来:“知道了哥。”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宫尚角一字一顿认真道,“记住,在任何时候都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
“哥……”
“你的命比任何东西都重要。”
山门开启,两匹马一前一后从中走了出来。此番外出是为了寻找药材,因此只有兄弟二人,没有带随身的侍从,连金复也被宫尚角留在了宫门之中。
旧尘山谷的街市依旧热闹,两人穿行而过时宫远徵在一处卖药的摊贩前停下了脚步。
“出什么事了?”宫尚角也走过来,只见宫远徵微皱着眉,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哦,没什么事,”宫远徵扭头冲宫尚角笑笑,“只是看到了一味不太寻常的药,一时没想起来用途。”
“走吧哥。”宫远徵从那处摊贩前离开,宫尚角不放心地细细打量了一番药摊和商贩,感觉也确实没有什么异常,这才转身去追宫远徵。
出了旧尘山谷后,外面的一切对于宫远徵来说都是新鲜的,再怎样他也毕竟是个没成年的孩子,于是新奇地左看右看,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宫远徵和宫尚角在路途上的一家酒楼暂时落脚,楼下的茶馆里有位说书先生,一副鱼鼓、一块惊堂木,将故事讲得百转千回。
故事无非是神魔话本或是世情小说,讲妖魔鬼怪、谈才子佳人,宫远徵端着盘瓜子趴在二楼的栏杆上,听得入迷。
却说那天上有位神官,下凡历情劫,在山上被猛虎咬伤侥幸逃脱,后被一户人家的小姐捡了回去,那小姐所在的人家本是医药世家,不能见死不救,便掏出珍藏的药材给神官服下。后来神官在养伤期间与小姐暗生情愫,但由于他身份卑贱,那小姐的父母不同意此事,于是两人便从药房偷来了毒药准备殉情,约定来世相见再续前缘。
今日那说书人讲的内容是:两人偷来毒药正准备殉情,忽然天边响起一声惊雷,神官便想起来了自己神仙的身份,于是扔下毒药,抛下小姐回天上做回了神仙。
那神官的情劫已渡,如今修了金身,早已忘记了凡间与自己厮守的女子,只有小姐含恨一生,从此了断情爱,游走江湖当了一位悬壶济世的郎中。
这故事宫远徵追着听了几日,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他兴致索然,吐掉嘴里的瓜子皮,转身回了屋。
“回来啦,”宫尚角看他神色厌厌,笑道,“什么故事听得这么入迷啊?”
“这故事不好,”宫远徵撇撇嘴,把没吃完的瓜子往桌上一丢,“都是无情人负痴情人的故事,好生没意思。”
宫尚角又笑了,觉得宫远徵不愧是小孩子心性,听个故事还这样认真:“这世上人与人之间的情,本就是互相辜负的。”
这话宫远徵不乐意听,他很想反问宫尚角一句:那哥哥呢?也要辜负我吗?
但他最终只是哼了一声扭过头去,什么都没有说。有些事,不戳破彼此便还能装糊涂,可一旦戳破了,就只会两败俱伤。
晚上宫远徵躺在床上,脑子里还想着白天说书人讲得那个故事,那故事的结局他不喜欢,憋着口气不够爽利,他觉得应该再添一笔:
小姐因为济世救人功德圆满,后来也飞升上天成了神仙,她踏进南天门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取那神官的项上人头。
梦里宫远徵想象着自己拿着刀,一刀便将那负心的神官斩杀,叫他自此灰飞烟灭。
随后他才心满意足地睡熟了过去。
然而宫远徵是睡了过去,他那一拳却实实在在地捣在旁边人的心口上。宫尚角被宫远徵捶得差点呕出一口血,奈何又怕惊动身边人安睡,生生将咳嗽憋了回去。
宫尚角抓着宫远徵的手塞进被子里盖好,只见宫远徵梦里还紧锁着眉头,一脸气鼓鼓的表情。
这是梦到什么了,竟这样委屈。
宫尚角一边哭笑不得地揉着自己疼痛的心口,一边伸出手抚平宫远徵的眉头。
虽然宫远徵素日与他走得亲近,但从没有过这样朝夕相伴的相处,同行同食同寝,亲密无间。
即使宫尚角的前世也曾和宫远徵一同外出执行过任务,但由于那层窗户纸被戳破了,很多事情都尴尬地回避着,外宿也不会同住一个房间。
重来一次,宫尚角感觉自己变了,他不再那样固执而瞻前顾后地拒绝着宫远徵的爱意,他纵容着宫远徵一步一步地踏过自己的底线,也纵容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越过雷池,认真审视自己的真心与渴望。
他的手指舒展开弟弟的眉头后却不愿意离开,他用指背轻轻缓缓地抚过宫远徵高挺的鼻梁、浓密的眼睫、光滑的脸颊……
月光昏暗,宫尚角俯身低头细看熟睡之人的面容,发丝垂下来,和床上宫远徵的头发交杂在一起。
最后游走的指尖停在嘴角,不敢再往旁边挪动一寸。
宫尚角记得前世他开始躲着远徵弟弟的起因,是因为那晚宫远徵喝醉了酒,拉着他的袖子说了一通胡话,然后在他人送回屋里的时候,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却突然醒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床上,一边哭一边亲吻他的嘴唇。
于是他被迫吃了一嘴咸湿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