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天涯明月（1）

第1章 十年生死，不思难忘

立在廊下，怔怔地望着结了冰的湖面，沅芷咽下喉间泛上的痒意，一时有些出神。

初见那日，也是这么一个雪天，四下里一派纯白，只那道青竹色的身影御剑而来，携着她平生不曾见过的风华。

只见那公子平地引动雷霆，金色的鸟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惊恐的鸣叫便再无声息，漫天飞雪映着紫色的雷光悉数成为天地间那一袭青袍的陪衬，令人见之难忘。

可巧的是，那日，她也着一袭青色衣裙。

那一天，原是黯淡无光的。她于两日前收到方少侠和笛盟主的两封急训，自千里之外星夜兼程赶往信中所说的渔村。她赶到莲花楼时，却只见到相夷余温尚存的尸身。

和方笛二人一起为相夷入殓下葬，隔了十年时光，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去瞧故人已然大变的样貌。

相夷他，真的和从前很是不同了——那原是故人重逢相认后她最深的感触，如今细细去看，只觉陌生。

时间啊，真是可怕的伟力。

记忆中的李相夷，永远鲜衣怒马、神采飞扬，常常一身红衣行走在江湖之上，便是着白也必有红色纹饰相称，这世上从未有他想做而做不到的事——十六岁成为武林之中第一人，建立起正道最大最强的门派，一人一剑，在杂乱无章的江湖中劈砍出新的秩序。

她怎么会不喜欢那样一个明亮的少年郎呢？豆蔻韶华，刚刚学会相思的年纪便遇上了世间最惊艳的那等人。相夷年少成名，心性又极赤诚，武林中人只知他红绸剑舞为搏她一笑，却不知无数个日子里只有山庄地道见证的温柔。他捧着一腔真心献给她，成为她少时生命中最浓墨重彩的一抹亮色。

只是在建立四顾门后，相夷总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忙碌。她理解他的抱负，可她不愿未来的夫君从不在身旁停留——那样的未来同一潭死水无异，一眼便能望到尽头。

但年少时炙热的爱恋仍在燃烧，她在无数次落空的等待中坚持了四年——凡人女子人生中宝贵的四年里，她几乎一直在等待。

可再炙热的倾慕得不到想要的回馈也会慢慢冷却，趁着余烬未熄，她只想最后尝试一次，便写了一封断缘信。

她想，无论如何，他们都该借此机会敞开心扉谈一谈。无论相夷想要挽回还是就此结束，她都愿意听听他的想法，也希望让他明白她的想法。不意，竟险些成了永诀。

她一个人品尝着愧疚酿成的苦酒枯等数年，一边担心相夷安危，又深深愧疚于自己的一封书信可能成了相夷冲动挑战的导火索。

整整十年，她遍寻天下，岁岁去寺庙上香，人事、天命通通想去求来，只盼等来一个故人能重逢的奇迹。

待她已然不抱希望，在肖紫衿的陪伴下终于准备走出来向前看时，却又重遇了故人。得遇故人，能知晓他安好，对她来说，已然足够。

未竟的那一次婚礼上，她收到了他的贺仪。拆开熟悉的结、吃到糖果的那一刻，她实在忍不住落下泪来——那个照亮了少时记忆的少年郎曾许下的承诺，却是兑现在她同另一人的婚礼了。

她那时想，她和相夷似乎总是在错过。但相夷实在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从不后悔曾爱过他。虽不解他十年来的避而不见，但她实在了解他，知他必有苦衷。虽然不会再爱上他，但今后她有紫衿相伴，会很幸福，也真心希望相夷能过得快乐。

婚礼之日实在不顺，似乎也预言了这份姻缘的结局。婚礼不曾办成，她在之后的日子里又真正了解了肖紫衿的为人。

她曾真心想要嫁他，不想肖紫衿才是那个一直被他自己心中的相夷困住的人。紫衿从不信任她真的放下了对相夷的感情，终其一生，都在比不过相夷的思绪中泥足深陷，最终被嫉妒蒙蔽了良知，成了完全陌生的模样。

她忽然有些好笑地发现，她认真想要共度一生的良人，甚至大概并没有真的多么喜欢她。他只是将她看作一件从相夷那里抢来的战利品，昭示着他的胜利，而旁人传出的武林第一美人的名头也许让这份战利品价值更高。

更可笑的是，紫衿他自己大抵都不曾意识到这一点——谎话说多了，竟是连自己都骗过了。

之后她亲自出面，绝了肖紫衿一边利用旧友影响力，却又故意抹黑故旧声名、踩着曾经的挚友上位的小人行径，将他在暗处的筹谋公告天下，同他义绝。

走出这段日久相伴而生的温情，她散了山庄，独自一人，提剑入了江湖。

寻找相夷的十年，她真正去看了天下之大，不再有少时不谙世事的天真，更懂了相夷曾经的抱负。

少时，她的美名颇盛，让人们下意识忽略了她的武功。可她虽有喘疾，却也从未懈怠习武。体弱拖累了内力的积累，剑法上她却是自认不输相夷的，还曾和相夷一起创出威力强大的双人剑法。

不过少时她并不曾有太多机会施展一身武学，身体原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相夷在，她总是不必耗损身体去同人拼杀的。她虽对武学有兴趣，却对同人比斗无感，实在不喜与人利刃相对。

寻人的这十年，她一身武功才终于落到了实处。江湖上的风从不曾停下，有时肖紫衿会陪她，但也有很多时候她要自己一个人去丈量脚下的土地，用手中的剑保护自己、保护更多的人。

她曾受过伤，杀过人，被人骗过，也曾数次命悬一线，终究蜕变成了十年前的旧友都快认不出的模样。

也是这十年间，她江湖第一美人的名号渐渐不再被人提起，虽因有内力傍身容貌并未减损，只手中的听澜剑才成了她如今最显著的标志，容貌倒被衬得不那么重要。

诸事既定，她一个人，一把剑，在江湖中独行了数月。直至惊闻故人噩耗，没想到竟是连最后一面都不曾得见。

那时，她还叫乔婉娩，曾是江湖第一美人，也曾是江湖第一的未婚妻。后来，她成为了威名赫赫的听澜剑主，在曾经的正道魁首李相夷沉寂了十年后，重新撑起了武林正道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