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庐山云霭（完）

自天地初开，我便缄默地独行于漫漫时空，司掌天道之下所有生灵的命轨。

司命是我的神职，还清是我此世的道号。

这一世，凡我所见俱已成灰，那所有的爱恨情仇早都消散于世间，如今也到了解封的时候。

此篇赠予有缘人，待君打开这册子，想来早已隔世。

这段不为人知的故事，发生在新元女帝神农丹正位前几千年的时间里。我此世仙寿漫长，有幸得见新元后的史书工笔，而我所要揭开的故事，却是同《太祖丹帝本纪》《青离朝录》所载有别。

彼时，太祖尚还不是赤帝，三界只以丹姬相称。神农丹是南方火德赤帝神农魁隗之女、南天帝姬，母亲是司水之神，上有一位兄长神农霄为南天少主。

丹姬父母慈爱、兄长友悌，生来便有神力强大的父母兄长庇护，自己天赋也好、修行顺遂，幼时便长成了天真烂漫的性子。那时的她于这世间所见，无一处不是美好。

南天帝姬生得清丽出尘、风仪万千，修为可称得一代天骄，兼之才艺上佳，琴技尤为出众，在天界倾心者众。

据一位曾倾慕丹姬的才俊所言，南天帝姬的双眸映照着世上所有的光明绚丽，玉指弹奏间仙音渺渺，可闻气象万千。

平和悠然的时光静静流淌，直至三界生变——修罗王野心膨胀，联合妖族组成妖魔联军，利用叛出天界的天妃、金翅鸟族公主得来的情报，任命三界之中战力最强的魔煞星为主将攻打天界。

万年来，天帝青离始终于昆仑的道场清修，将政务悉数托于柏麟帝君，便是发生了天妃叛逃、三界大战这样的大事亦不曾出山理政。

南天圣尊闭关未出，少主神农霄率南天部众死守天门，凭一己之力同魔煞星鏖战三月，最终被均天策海刺中了气海丹府。霄君担心灵台被煞气侵染、终至堕魔生孽，遂自爆散灵而亡，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同丹姬两心相许的东荒青芜道君也在大战中身亡，他身化结界，庇护东荒生灵，为东荒争取到了援军赶来的时间。较之霄君幸运的是，青芜元神未损，转世重修未必没有归来之日——虽然那也将是一个全新的人，至少真灵不曾泯灭。

爱子身亡，精血气运与之相连的南天圣尊在闭关的洞府中生生呕出一口血来，至此进境失败，只好静修调养。

丹姬甚至无暇为兄长和心许之人多作悲伤，便临危受命，于此时接手南天诸事，即南天少尊位。

丹姬褪下精致的妆容首饰，只一根素簪将秀发高高挽起；她脱下了繁复绮丽的层层裙裳，披挂上冰冷的战甲；放下了少时挚爱的琴，拿起了剑——那是兄长霄寂灭后仅存的遗物——神剑有灵，并没有同主人一道消亡，而是秉承着主人的遗志，守护着父母妹妹，守护着南天。

丹姬天赋虽高，却终究缺少经验，初时她只能在父兄旧部的支持下勉强支撑，一点点积累经验，渐渐蜕变成一位杀伐果断的统帅。

眼见战事胶着，天界一方节节退败，柏麟帝君亲至南天求得圣物琉璃盏。

因着长子霄的惨死，南天圣尊进境失败还受了重伤，深恐天不假年，便为女儿同柏麟定下了婚约。丹姬和柏麟彼此心知肚明，他们并无感情基础，这一纸婚约只是一份交好的承诺——柏麟帝君是西天之主，又在中天主事万年，根基深厚，这是南天圣尊为女儿和南天留下的盟友和退路。

之后不久，柏麟帝君不知从何处寻得了一位战神将军，得上古凶剑定坤认主，神力极强。恰逢敌方魔煞星失踪，情势陡然逆转，天界反败为胜。

修罗王不得已只好献上降书，表示愿意如从前对天界俯首称臣。天帝难得出了昆仑接下降表，代掌中天主事的柏麟帝君却并不肯受，命战神屠尽魔域，报了天界血仇。

包括丹姬和南天圣尊在内的天界仙神都真诚感激柏麟帝君和战神将军，至此，柏麟帝君声望日隆，隐隐盖过天帝。

南天圣尊和丹姬作为南天嫡脉，自然对族中圣物琉璃盏的气机十分熟悉；兼之魔煞星消失、战神将军出现的时机又太过巧合；再加上天界风闻柏麟帝君曾同魔煞星交好的消息……种种迹象，他们不是没有猜测，可那又如何？便是柏麟帝君的手段不够光彩，上兵伐谋，敌军都打到家里来了，天界死伤者众，人界也不得安宁，这时还论什么手段、讲什么道义？他们南天和魔煞星、和修罗族早已是不死不休，是柏麟帮他们报了仇，这便足够他们感激，联盟之心只会更加坚定。

庆功宴后不久，丹姬便在南天同柏麟上告天地，结成了道侣。南天圣尊见他用一族圣物为女儿和南天换来的一重护身符终于落到实处，也放下了一桩心事，继续闭关静养。

丹姬和柏麟各自忙碌，丹姬主政南天，柏麟坐镇中天，且丹姬爱人战亡，柏麟又道修无情，两人都没什么培养感情的时间和意向。

但毋庸置疑他们确是坚定的盟友，丹姬派出不少南天的俊杰充盈大战后稍显空荡的天宫，中天南天相互配合，将战后的天界重又撑了起来。柏麟也投桃报李，并不吝啬天界的资源供给，帮助南天休养生息。

没人能想到，平静不过短短百年，战神将军便反上天界，杀入南天，后又剑指柏麟帝君，一路杀伤仙神无数。

南天圣尊本就有伤在身，被战神强行打破修养的结界又加重了伤势，面对全盛时期的战神苦战不敌，在赶来的丹姬面前被定坤一剑刺破了本源，再无转世重修的可能。

旋即，南天帝后也郁郁辞世，南天一脉，至此仅余丹姬一人。

接连办了两场葬礼，神农丹正式接过了父亲的担子，即南天圣尊，是为新任赤帝。

丹不曾想到，战神作为一个在天界生有命柱的神仙竟会自认为修罗——有南天圣物净化来源处的煞气，又有柏麟帝君时时引导，战神如何还会堕入魔障？

不过而今，那些问题的答案已然都不重要，战神杀了丹的父亲和南天诸多兵将，丹的母亲也因此离世。隔着血海深仇，丹立誓要战神付出代价。

这原是一件极简单的事，本该如此——依照天界律条，战神也必不得活。

战神叛天，杀伤仙神无数，柏麟欲依律天诛战神。丹原也没想让天魔大战的大功臣魂飞魄散，天诛之刑、只存真灵，足够了——她有私仇，却也不会不认战神于公挽天界于倾颓的功绩，作为天界的一员，她承这份情。

却不料，天诛尚未开始，便被帝子羲玄拦下。及时赶到的天帝应下羲玄所请，以羲玄一身仙骨换来战神历劫重修的机会。

丹明明白白地看到，战神不必就死，柏麟确是实实在在地松了一口气。丹不懂，狠绝果断是他，不忍不舍也是他，柏麟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呢？是为了一件归属天界的绝世神兵不至消磨、还是单单为了战神这个人仍有来日？

良缘花、姻缘绳的故事，丹早有耳闻，那确实落了她的脸面。可她也明白，战神的来路并不清白，柏麟此举可以更好地将战神同天界、同他们这方牵绊在一起。不过是些脸面，相较之下，有什么舍不下的。

但今次观刑，她却发现事情似乎同她先前所想有很大出入。柏麟一个修无情道的，她怎么瞧着他看战神的眼神并不清白。

到底是有过两心相许的爱人，如今又历练这许多年人情早已堪称练达，丹不会看不懂柏麟的眼神。可正是因此才觉可笑——这太荒谬了，她不得不这么想——一个修无情道的神仙竟动了情欲。

不过她和柏麟只做一对表面夫妻是双方早有的默契，她还不至于干涉他这些细腻的心思。当下最重要的是战神没能伏法，丹只好自己报仇。她隐忍筹谋千年，终于理清了这盘棋的走向，于细微处布局，然后静待时机。蛰伏几千年，丹最终建立了新天界。

战神历劫的第十世，丹得到消息，柏麟帝君名为闭关，实则不经渡厄道、亲自落仙台下界渡化战神。

哪怕察觉到了柏麟那幽微的心意，此前丹也一直维系着同柏麟的良好合作。直到此番得知柏麟不顾战神造下的杀孽亲往人间渡化她，丹终于看清了柏麟对战神的看重，俨然已经超过了对天界兵将甚至一方帝君。

战神叛天，那么多袍泽同僚的鲜血都不能再唤起柏麟的杀心，丹便不再对他抱有期待，只与天帝等同视之。

丹重新定了计划，不再准备从天帝的棋局里救下柏麟，而是决定冷眼旁观，等柏麟被天帝拉下，等天帝将大权移交羲玄，然后，一击即中。

丹的母亲是北方玄帝颛顼之女，颛顼虽还不至于为了一个感情不深的女儿拼上性命，但为丹的复仇提供帮助还是十分愿意的。

天帝不理政事，还准备对兢兢业业又忠心耿耿的柏麟帝君来个兔死狗烹，如此品行，焉能服众？天界不满天帝的仙神不在少数，这些都是丹争取联合的力量。

人间修行界格局也已僵化太久，久到修士大都遗忘了初心。单就所谓出挑的五大派来看，从掌门到各派修行的弟子不思大道，要么汲汲营营、要么只管谈情说爱，实是不成器。

一个少阳，且不论柏麟此举如何，天神交给修士的重任、言明事关天下，竟只有旭阳峰一脉不过十数人在坚持。浮玉岛岛主刚愎自用、目盲短视；点睛谷谷主刻薄寡恩、心胸狭隘；轩辕派服用禁药、更是自寻死路。而离泽宫那么大一个妖窝就在修行界生生屹立了上千年竟无一人察觉，甚至还能跻身五大派，成为了修行界的顶尖势力之一。

人间天界种种乱象，清气消蚀而浊气自生，长此以往恐怕三界的前路都要断绝。丹想，是时候重塑这天地清气了。

丹自定下决心，便遣了南天心腹秘密去往人间开宗立派、招收弟子，入门时天赋倒还其次，心性才是重中之重。千年来，低调发展的几个宗门早已有数个飞升的仙人补充南天在天界的势力，在人界也开辟了一条不同于以五大派为首的修行界的煌煌大道，吸引着无数潜心修行大道的弟子。

除了在天界内部和人间宗门布局，丹还做了个不留名的好事——为了避免羲玄的爱情有朝一日因战神真正的觉醒而破灭，她利用自己身为南天嫡裔对族中圣物天然的控制力，彻底将战神的元神锁在了第十世转世褚璇玑的体内。

战神历劫，元神不灭，那战神之力太强，便是丹也很难不动声色地从她的元神中削去。如此一来，战神当然仍旧可以如天帝所想在适当的时机调用战神之力，但也就只这一世了。战神的元神会随着褚璇玑寿尽而终重入轮回，战神之力自会随着轮回的伟力消弭。

就这样，赤帝神农丹冷眼瞧着三位曾在天界举足轻重的神仙在凡界喧嚣，按着天帝的布局一步步走向既定的终局。

十世血肉浇灌，褚璇玑一颗琉璃心终是生出了只为禹司凤的私情，注定难以飞升。她在凡人短暂的一生中越阶掌握了属于神的力量，战神的元神也只有这最后一世黯淡的神光。

终于，中天殿上，天帝利用黄粱之弦挑起柏麟心魔，柏麟自毁神格、自散神法谢罪。

魔煞星动容于羲玄的付出，剖出心魂赠予羲玄，自此再无动辄威胁三界的能力。

羲玄接掌中天，褚璇玑以战神之名嫁入中天，成为羲玄的帝后。

天帝仍旧回了昆仑，表面看来，再无人能威胁到他至高无上的帝位。殊不知，在昆仑等待他的，却是丹命麾下专修阵法的大将布下的散灵阵——鸿蒙熔炉等待天帝篡夺的大道权柄回归许久了，天意在彼，天帝绝无胜算。

此时羲玄一众仍懵然无知，犹自沉醉在大胜的欢欣之中。

羲玄主张三界平等，处事偏私妖魔，天界众人虽口称尊帝君令，却无一人执行。呈奏中天的文书俱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重要之事都被默契地呈往南天赤帝的案头。

羲玄同一众妖族友人欢庆数年，自酒醉中清醒方才发觉自己对天界的掌控之低，自然要向战力强大的妻子求助。

而见羲玄面带愁容，褚璇玑愤怒地问明缘由，便想为羲玄张目，却惊觉华发早生，战神之力渐衰，竟是险些连定坤都握不住了。

他们去往昆仑求助，却只见往日鼎盛的灵山空无一人，露出些许颓败之意，羲玄一众这才惶惶，可也为时已晚，早被收拾好昆仑后续的丹率部拿下。

一众血孽加身的妖类悉数伏诛，羲玄同无数孽果相连，施以天雷后被提去轮回赎罪。褚璇玑在这期间已形如老妪，但见羲玄惨状，一口气没上来竟就这般死了。

丹早在将战神元神困在褚璇玑体内后便不再担心复仇无果，并未多加关注，战神早就是活不成的。如今褚璇玑已死，这一桩公案终是有个了结。

处理好废天帝一众留下的烂摊子，丹带着志同道合的部下建立了新天界，改元新元——很是直白的年号，丹用以提醒自己和部下不望初心，建起一个同废天帝治下完全不同的三界。

往事经年，如今写来也不过故纸一堆。

在帝君柏麟、天帝之子羲玄、战神璇玑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里，丹姬状似只是三人爱恨纠葛的一点花边和点缀，史书不曾记下，帷幕之后的故事。

至亲至疏夫妻，在他们的故事里，丹姬只是一个几近隐形的人。但她也有自己的人生和羁绊，步步筹谋，成为了最终的胜利者，还了三界一派清平。

我此世道号还清，历任青离、新元两朝，此篇正是书就于此世道消之前。司命是我的神职，自天地初开，我便缄默地独行于漫漫时空，司掌天道之下所有生灵的命轨。

除了大道，谁人能够不生私心？无情道，终究只是一门道法，若要上体天心，追求此门道法的极致，便须渡过情劫。

可世上生灵恩怨纠缠、命理缠绕，众生如此相依，方能炼就天地熔炉。那情劫，又如何是好渡过的呢？自天地初开至今，渡过者实属寥寥，数千万载，不足十指之数。

南天帝姬的设计，还清真君不会知道，可作为司命却是知道的。知道又如何？我冷眼旁观生灵的起落，自鸿蒙初辟，也会到世界终焉。

司命是神职，这是不能归属于生灵的领域，要绝对的公正。我虽可以作为一个具象化的仙神，实则却是大道的一部分。我能演绎情感，却始终不会真正拥有情感。作为还清的这一世，我为自己设计了一个爱好，便是写故事。这很符合司掌命理的文职小仙会有的爱好，不是么？

还清绝笔。

打理藏经阁的小仙清墨神职清闲，飞升前便是宗门里出名的书痴。他以文入道，执笔修行，飞升后也是手不释卷。遍览经阁典籍后，平日惯爱取了边角里生灰的册子来读。

这日清墨正整理文书，忽然掉出了一本落满星屑的册子，瞧着纸张已很有些年头，兴致一起便席地坐下来读。

那书像是野史趣闻，清墨也只当是不知名的小仙取了上一纪元末期重要人物的名字随意杜撰，瞧着倒也有些趣味。毕竟，柏麟帝君纵情包庇；废天帝青离设计功臣；羲玄虚伪矫饰、纵容妖孽作乱，实属罪大恶极；而南天帝姬拨乱反正，建立了如今的新天界……数万年过去，谁人不知呢？

但心里到底存了一个印象，再见到平日关系亲近的书友司命时，清墨便玩笑似地提起。

清墨见司命仍如往日般谈笑，调侃清墨将这当不得真的故事认真去瞧，还嚷着改日一定要清墨翻找出来给他看看，清墨这才呼出不知何时悄悄提起的一口气，直接挽过司命便来了藏经阁。

入了书阁，却发现那册子已是遍寻不得，也只当早被旁的小仙清扫，不由叹了声可惜。清墨觉得那故事写得很是不错，却无法分享给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