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之羽郑南衣2

时隔三年，再次躺在家中软榻，郑南衣破天荒的失眠了。

抚上狂跳不止的心口，她终于后知后觉，原来自己还是害怕的。

索性睡不着，郑南衣干脆披了外袍坐在书案旁。

她推开窗，就着月光望向四周，无论是院里院内，一切陈设都一如她叛出家门那日，甚至于她心爱的垂丝茉莉仍蜿蜒在灰白砖墙上，散发着记忆中的香气。

似乎她不过是上午才同阿爹闹了龃龉，晚上又回来了罢。

但假的终究是假的。

郑南衣离家那日，一把火将满墙茉莉烧的干干净净，她还记得自己拿着火把歇斯底里的样子。

“假的，都是假的！你对阿娘的情意全是假的，这十多年都是假的！”

郑南衣觉得自己到底还是幼稚，才会迫切想知道，如果家中那位知道自己苦心栽培的女儿去了他最痛恨的地方，会不会气疯？

甚至于在她站到郑家老宅前，她都还带着报复的快意。

可真见到了那身熟悉的灰衣轻袍，郑南衣一颗心便如泡发的种子般鼓鼓涨涨，尽是酸涩。

茉莉依旧，故人却垂垂老矣。

郑南衣不知道阿爹是如何在霜雪漫天的时节里种出满墙茉莉，一如她也不知道阿爹眼睁睁看着阿娘跳崖时有没有一丝心疼。

她原以为他们俩父女，到如今这地步免不了剑拔弩张，却没想他依旧是记忆中那副样子。他依旧会用尽浑身解数只为哄她开心，会在床头为她点燃一支安神香。

郑南衣没有吐露过半分消息，但阿爹还是同从前一样，总能猜中她的一举一动，他笑着看她，似乎要透过她的眼去看谁，“活下去。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你以命相护。”

崖边那道冷酷的身影和回忆中慈祥的面容重合，郑南衣只觉得自己被分成了两半。

所以，到底什么才是真的呢？

夜风渐冷，吹得人心发慌，郑南衣阖上窗户之际，瞥见一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上官家。

但郑南衣到底是热烈地爱着寒鸦柒，即使知道这或许不过是他用来让她心甘情愿赴死的把戏，她也愿意当个一无所知的傻瓜。

寒鸦柒还未开口便被她扑了满怀。

郑南衣的爱向来是浓烈的，一如她身上馥郁的栀子香，每每拥着她，寒鸦柒都有种呼吸都要被燃烧殆尽的炙热感。

寒鸦柒见到郑南衣的第一眼，少女狼狈地瑟缩在荆棘丛里，他只能看见那双清亮的眼，在篝火的映照下熠熠生光。彼时，她鼓足了劲瞪他，像极了被外出觅食的父母留在洞穴的幼兽，似乎只要他一靠近，就会毫不留情给他一爪子。

那是寒鸦柒第一次看走眼。

明明生得一张多情桃花面，眉梢眼角也尽是旖旎，却偏偏长成了痴情种。

三年了，怀中的人除了身量渐长，其余的一应没有变化，还是那么——蠢。

蠢到相信他，蠢到为了虚无缥缈的爱奉献自己的所有。

那滴泪合该是冷的。寒鸦柒却有种灼烧感，他大约是赶路赶糊涂了。

这怀抱远比往日久，久到郑南衣真的要被他骗了去，若不是知晓寒鸦柒心意，郑南衣或许真的以为他在心疼她。

她拍了拍寒鸦柒的背，轻笑道，“你放心，我会保护好她的。”

郑南衣等待着他像往常一样，率先将自己推开，却觉得被越缠越紧，连呼吸都微弱。她不敢再动，任她心再大，也能觉察出些不对劲，此刻的郑南衣就像被巨蟒盯上而拆骨入腹的猎物。

灼热的呼吸悉数喷薄在耳畔，冰冷的唇角擦过她眉梢鬓边，最后落在柔软温暖的颈窝之中，留下极其刺痛的一个吻。

郑南衣嘶了一声，无意识地抵住寒鸦柒的肩。

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原本就是师从寒鸦柒，只是一招便被擒住了手。

待郑南衣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时，就已经被彻底压倒在书案上。

紧缚的双手，使不上力的腰肢，郑南衣彻底被扰了心神，她不明白寒鸦柒的失控是为何，只是下意识地回应着他的一举一动。

寒鸦柒是她的师傅，各种意义上的师傅。在他面前，郑南衣总是被引导的一方。譬如此刻，她也只是被动地承受着这场混乱。

月华如练，映着身下人动情的面庞，似是春日桃花，娇娆异常。只是那滴泪，似有千斤重，坠的他痛极。

不过一个愣神，郑南衣便从他的桎梏下溜了出来，她踉跄几步，与他隔开距离。

“南衣，过来。”

“师傅，你不需要这样试我。”

师傅？

那是寒鸦柒第一次听郑南衣叫师傅，也是她第一次反抗他。

寒鸦柒不喜欢这种失控感。

郑南衣的生命，郑南衣的身体，还有她的——爱，这一切都该在他的掌控之中。

寒鸦柒匿在黑暗中，他仍像往常一样挂着促狭的笑意，可郑南衣分明能瞧见那凛冽眉目间笼着一层阴翳。

像过往的每一日，郑南衣还是朝他走了过来。看到他讥诮的笑意，郑南衣觉得自己又快要落下泪来，可她还是极力忍住了。

寒鸦柒并不喜欢她哭，他总说她哭的太过艳俗。

“你交代的任务，我从未推辞过。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

她的神色决然，但耳尖坠着的明月珰还是出卖了她，身体止不住的瑟缩带着琉璃珠叮铃轻晃，越是想遮掩，就越是露馅。

寒鸦柒伸手遮住那双充满爱意的眼眸，“你真是一个不合格的魑。”

而他，也是一个不合格的寒鸦。

郑南衣睁开眼时，人已经走了。她抚上右侧空荡荡的耳尖，珥珰已经被人取走，她不由苦笑一声。

郑南衣虽然愚蠢，但也清楚他费心来此一遭，陪她演这场戏，并非是为她，只是想确保弃子心甘情愿送死，以免连累他的魅罢了。

种种情动之迹，也不过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