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以爱为名,便诱得痴儿飞蛾扑火。
郑南衣离开无锋的那天是个好日子,十月廿二,恰逢霜降,诸事皆宜。
郑南衣照常抱着一坛春日醉,几叠酥酪去寒鸦舍寻寒鸦柒。
厚重的木门依旧对她紧闭,三年了,她还从未有资格进入。
拾衣而坐时,郑南衣自嘲般笑了笑,她当真变了好多。
从前还是郑二小姐时,不管走到哪里,她都是一副娇娇小姐般前呼后拥的做派,断然不会像如今这样随意。
等待并不有趣,尤其是听得屋里句句叮嘱中不属于自己的温柔,于郑南衣而言,这堪称煎熬。
郑南衣抬起头,试图放空自己。
无锋的天四四方方的,又暗又冷,将人拘得紧,可她分明记得外面的天不是这样的。
郑南衣记得,她骑在骆驼上披星戴月,一心追寻传闻中的海市蜃楼,驼铃阵阵,她一抬眼,西洲的天是透亮的蓝,仿佛伸手即可登高台;
她记得南陵海棠正盛时,她纵马踏歌,头顶的天高高的,她怎么都追不上日落的尽头;
她记得漠河的金色日光,映着崩裂的浮冰,亮得惊人,总教她分不清何处是天,何处是水。
越往前想,郑南衣恍然发现那些曾如数家珍的经历竟如此模糊。
到了最后,她竟想不起入无锋之前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寒鸦肆一早就注意到石阶前惹眼的绯色,这身影,他并不陌生,甚至还算得熟稔——郑南衣,郑家二小姐。
那个始终不肯向无锋低头的郑家,那个让无锋都有些棘手的浑元郑家。
寒鸦肆听闻,郑南衣是同她父亲闹翻了,才被寒鸦柒捡了空子,拐了进来。
入世未深的少女哪里经得住刻意的接近,不过是些若即若离的关怀,英雄救美的小把戏,便被彻底困住。
郑南衣进无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还保留着大小姐的做派,怕疼又骄纵,甚至透着些近乎愚蠢的天真,两年了才跌跌撞撞混了个魑级,而后再无变化。
若不是为了牵制郑家,她大抵是活不下来的。
对于这个半路闯进来的千金小姐,无锋的人大多都避之不及,作为一个刺客而言,她太跳脱了,话也多,人也蠢,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
寒鸦肆第一次发现云为衫在暗中留意郑南衣时,云为衫与郑南衣只有几步之遥,她那时漠然地擦拭着武器,可他知道她将郑南衣的话听进去了。
谁会无动于衷呢,就连他自己都短暂地陷入郑南衣所说的日光明亮,海波温柔的世界。
纵然寒鸦肆不屑于寒鸦柒以爱为笼的做法,却也不得不承认在知道为魅保驾护航的不是云为衫后,他也曾陡然生出一丝庆幸。
起码她有机会去看看郑南衣口中的西洲明月、南陵海棠。
郑南衣就像是一团火骤然照亮了这个地方,让他们看见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
只可惜,这团火就要熄灭了。
“串珠很好看。”
寒鸦肆其实站了很久,但直到他站在郑南衣身前开了口,她才好似看见他,她蹙着眉呆愣愣瞧他,半点儿警觉性都没有。
难怪这么多年,她还只是一个魑。
寒鸦柒能力出众,培养的徒弟也不简单,屋内那位就是例子,而屋外的少女俨然是个十成十的失败品。
身处无情无爱之地,偏偏还能养成个痴情种的性子。
寒鸦肆轻嗤了一声,语气带着无察觉的恶意,“回去吧,那人在里面,你觉得他有心思出来看你?”
在寒鸦肆以为她不会开口的时候,郑南衣突然出了声。
“瑟瑟。”
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落进寒鸦肆耳里就只剩一点儿嘶哑的尾音。然后他看见郑南衣伸手指着颈间的串珠,神色极为认真。
“这是瑟瑟。”
寒鸦肆不懂珠宝,也不屑于关心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他听得心不在焉,只觉得这串瑟瑟极衬郑南衣。
无锋之人,一水儿的黑衣,就连这天都染上了阴郁,寒鸦肆偶尔在想他们的血是不是都成黑的了。
但郑南衣不一样,寒鸦柒带她进来的时候,一身热烈张扬的红绡,连手钏都是晃眼的鎏金软银,她的色彩是极致的明亮耀眼。
无锋,没有三月春风,自然养不好这朵花。
寒鸦肆眼看着烈如四月海棠的少女越发安静,那些金钏银铃逐渐消失不见。直至有一日,寒鸦肆见她规矩地打扮成无锋的模样站在人群中,那一瞬间,明珠蒙尘,彻底泯然于众。
这无端令他想起他养的那只小雀,终究没有飞到无锋外面的天空。或许是就快回家了,又或许是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她的爱人,郑南衣又穿上了那身明亮惹眼的绯色衣裙,一身金银配饰一如她进无锋时那般叮当作响。
“尝尝吗?”郑南衣向他发出邀请,看不出半分伤心的样子。
“无锋的天真不如南陵好看,他去过就会知道我说的一点都不假。”
寒鸦肆听她絮絮叨叨说些琐事,又觉得她从未变过,还是那样蠢,那样……天真。
寒鸦柒到底给她下了什么蛊呢?能让一个如此张扬的人义无反顾走向必死的结局?
寒鸦肆离开的时候,仍是没能顺走那坛春日醉,他早已看淡身外之物,却不知郑南衣如何酿得这烈酒,实在教人留恋不已。
郑南衣把那酒看得紧,透亮的杏眼将他瞪了又瞪,最后自己把自己气得够呛,一双眼都染上水雾,吓得寒鸦肆手足无措地立马跑路了。
他想告诉她——
何必呢,反正这酒最终都会被寒鸦柒转手扔给他。
寒鸦肆听见细微的声响,顿了顿脚步。
推门而出的姑娘只是轻飘飘朝石阶睨了一眼,便悠然离去,神态骄傲,似乎无一人入眼,她不在意屋内的人,也不在意这替她赴死的痴情种,一切都不过是她的踏脚石罢了。
郑南衣,你看,何必呢。
“南衣。”
只是一声呼唤,便引得裙裾飞扬,带起少女轻柔的笑意。
不知为何,寒鸦肆不忍再看,快步消匿在茫茫雪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