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凛在烛光下注视着叶冰裳的双眼,忽然之间,胸口如受重击。
她说她给不了。
话里无情,人也冰冷,明明是有情之人,何以走到这一步?
曾记得那一年秋天,宣王府才向叶家订了亲,其年天干物燥,他名下一处向阳老宅的后院起了火,那天叶冰裳正巧在附近施粥,他下了朝匆忙赶来看,还对叶冰裳说:“这处宅子太旧了,一把火烧了也好,你看看需要翻修吗?”
叶冰裳听出他话中之意,含羞笑道:“你的宅子怎么倒来问我?”
他笑说:“要拆这房当然得问过女主人,难道你以后不与我姓?”
风寒街廓,人群熙攘,眼前的画面退了颜色,往日种种,真假难辨。
“你在怨我什么?”
叶冰裳叹道:“若说怨你,那也是过去,现在,不怨了。”
萧凛不甘道:“因为叶夕雾是吗?”
见她闭眼摇了摇头,很不愿再与他交谈,萧凛又道:“还是因为那天我让你独自回军营?裳儿,你告诉我。”
叶冰裳撇了脸去,“殿下去睡吧。”
揽在她腰间的手突然松开了几分,萧凛失望地站起身,他已经为此做了太多太多,甚至不惜将底线一降再降,饶是他这样好脾气的人,也无法再求着她,
“若出不去,我们就死在一起,若能出去,你还是宣王妃,永远都是。”
他话说得坚决,不容置喙,叶冰裳也不再理他,走到床边等着萧凛出去,可他却并没有出去的意思,而是走到柜子边上拿出新的衾被和枕头垫在木质地板上。
“你这是......”
萧凛不看她,自顾着躺了下去。
“你不想与我同床,我便在这将就两晚,和衣而睡也不会着凉。”
见叶冰裳垂眸无言地坐在床沿上,萧凛心里也憋着一股气。
瞥见他就这么躺在软衾上,叶冰裳叹了口气,还是将枕上的一床被子拿给了他,自己睡了另外一床。
夜间她翻了几个身,想起这几天所经历之事,真是难眠,这到底是幻境还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她今天接生下的那个婴儿能平安地长大么?
思及此,突然有一个想法从她脑海里冒了出来,浑身战栗。
“睡不着吗?”萧凛柔声问她。
许久未得她答话,莫不是又做恶梦了?
萧凛坐到床沿边,温声问她:“裳儿?怎么了?”
叶冰裳坐起身,含泪握着萧凛的手,问道:“如果两天后幻境消失,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跟着一起消失?包括这里面形形色色的普通人?”
“照着虞卿的说法,的确是这样。”萧凛沉思了一会又道:“裳儿,这幻境是假的,当不得真。”
“怎会......”叶冰裳突然悲从中来,惨然道:“可我们是真的啊......既然我们是真的,与我们一样的他们又怎会是假的?”
“若是真的......他们为何不像我们一样,寻找出去的办法?”
萧凛的话又让叶冰裳不知该如何反驳,可她经历与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他们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根本就不像是原来的那个梦魇。
见她沉默不言,神情悲悯,萧凛心疼地将她搂进怀里,安慰道:“放心吧,我们会出去的,都是我不好,牵累你了。”
叶冰裳轻轻推开萧凛,他虽心中不愿,但还是顺着她的手松开了她。
“殿下说伏良城有何线索?”
“叶三.....”
萧凛知道叶冰裳不愿提她,此刻正抿唇思虑换一个说法。
叶冰裳道:“殿下说吧,没事。”
“她说改造梦魇之时,在伏良城留下过一个出口,只是还不知如何开启,明日去看看便知。”
萧凛又道:“不知是否有危险,明日你先在客栈里待着。”
叶冰裳也不想去拖他们后腿,便应下了,萧凛见她此刻脸上还未褪去惊恐,要抱着她同她一起睡。
叶冰裳一只手推开他,看了眼地上的被枕,对他正色道:
“我不同你睡。”
说完,盖上被子翻身背对着萧凛,萧凛肚子里的气消了不少,哭笑不得,又回到了地板上,一夜再无话。
萧凛一早醒来,见叶冰裳还在睡梦中,不忍打扰她,将她细细看了一会,便轻轻地出门去。
他和叶三、虞卿三人赶往画上之地。
叶冰裳醒时见地上已经没人,知是萧凛已去,略作洗漱才开窗通通气,在窗中却瞥见了当日在伏良城遇到的丑翁,叶冰裳忙下楼追上他。
“阿翁何去?”
丑翁回头来看了眼叶冰裳,笑道:“是你啊,在这里待得如何啊?”
叶冰裳边同他走边叹道:“只怕冰裳命不久矣,阿翁若知道破除幻境的办法还请指点一二。”
丑翁哈哈大笑,对叶冰裳说道:“来,我带你看个东西,你的朋友也在那。”
“我的朋友?阿翁说笑了,冰裳少有朋友。”
丑翁摇摇头道:“那日同你一起来的,不是你的朋友?”
“澹台烬?”
“嗯。好像是叫澹台烬。”
可萧凛定然不愿我去见他......
“跟他有什么关系?”丑翁竟能听见她的心声......叶冰裳面露惊恐。
丑翁笑道:“我也不想听你们的心里话,没办法。”
丑翁带她来到一个山洞前,风夹带着丝丝寒意而来,洞里凄凉无光,使人更添愁绪。
叶冰裳见这洞口有些邪性,洞前好似挂着张黄符,符上用红色的墨迹歪歪斜斜写了一大串,她在书上见过这种符,是中原地带用来镇厉鬼的符咒,通常是死不瞑目之人才要用的。
这些书她只敢偷着看,所涉之物皆被世人视为歪门邪道的东西。
“你拿着这盏灯,自己进去。”
丑翁把灯递给她,便转头要走。
叶冰裳恐惧道:“阿翁,你去哪?”
“去西边!”丑翁撂下这么一句话便不再管她。
叶冰裳只好硬着头皮往洞里走,洞口处狭窄,越往里走越是宽敞,洞里的水正“滴答滴答”地发出声响。
接着往里走,只见洞口深处是一扇厚重的石门,石门前有两盏旧灯,看样子已是多年没有燃过了,叶冰裳伸手去推石门,却是纹丝不动。
她又拿着灯去照四周的墙壁,都没有发现机关,她又提着灯照了照门前的两盏灯,才发现灯上还贴着双喜字的剪纸,原本喜庆的灯显得阴森,这一看让她感到背后一阵发凉。
她把灯暂时放在地上,自己用手去转了转石门前的两盏旧灯,转动时发出了齿轮磕碰的声音,眼前的石门慢慢被打开,晨曦的微光透了进来,亮得人睁不开眼睛。
一个画面出现在她的眼前。
是她刚刚嫁给萧凛的那年,她同云姨娘走在府中,迎面的叶夕雾怒气冲冲地来到她的面前,质问的眼神却不由分说,她柔弱的身子禁不起叶夕雾的一推,落进了冰凉的湖水里,险些死了去。
此时有三个人均是毫不犹豫地随她跳了下去,萧凛,庞宜之还有......澹台烬?
她落入湖中被救起来时已经不省人事,醒后才知道是萧凛跳下水救的她,不由得心怀感激,庞宜之她也有听闻,只是没有人告诉过她,澹台烬也跳进水中救过她,是萧凛不让旁人说的吗?
是怕传了出去对宣王府和叶家名声不好,还是为了维护三妹妹的颜面......可她那个三妹妹哪还有颜面可言。
那天叶夕雾同她一起落了水,却是被府中暗卫救起的,祖母心疼她,不等她大好便带着她去城外的庙里上香祈福。
叶冰裳心中悲凉,叶夕雾实在拥有太多,即便做错了事,也没有任何人会怪她。
但下一幕的画面令叶冰裳心生惊恐,这是在告诉她,其实叶夕雾已经死了,死在了那次祈福的路上,而她现在身体里的是......
五百年后的黎苏苏在勾玉的帮助下,成功地魂穿了叶夕雾的身体!
叶冰裳难以置信,所以三妹妹为何突然变得知礼节,为何突然不再追着萧凛跑,为何突然武艺法术样样精通,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她的三妹妹,而是另一个人吗?
这让她如何相信,她恨了半辈子的人,其实只是这个叫黎苏苏的一缕恶魂所生,其实她早就死了!
既然她的恶魂死了,所以她就成了美好的化身?所以她的出现抢走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萧凛的一丝喜欢和爱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如此一切都能说得通了不是吗?
之后的画面便是梦魇、浮生般若,只是又让她经历了一遍从拥有到失去的滋味,使她平静的心又起了波澜,不能不恨极了他们。
所有她一点一点苦心经营得来的东西,在他们的眼中都是从叶夕雾那里抢来的。
后来战场之上,一条大蟒平地而起,卷起黎苏苏的身子,而她则被一只张这血盆大口的红蛛捆住了手脚,萧凛飞身而至,先去救了黎苏苏,她脸色微变,心中落寞,其实再来一次,她还是无法坦然地接受这个事实。
那时的萧凛眼中只有黎苏苏。
她不愿再看,后面的事不正是她在经历的吗?
可画面中一声惊呼,又将她拉了回去,是黎苏苏的惨叫。
她从萧凛的背上跌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气味,她以为自己杀的是一只普通妖怪,可那一刀直直地刺向了萧凛的心脏。
所以他那天就是这么伤的......
可他却告诉所有人,是叶三救了他,原来事实的经过是这样的......
他从来就没想过,他真正名义上的妻子,在战场上苦苦得来的一点可怜的名声,就这么被他弃之如敝履般的丢弃,让所有人去感激杀人凶手,却让他的妻子遭受非议。
而画面的走向似乎并不如此,画面中没有她给萧凛护心鳞,萧凛真的挨了那一刀,咳出一口血,鲜血浸透了他的白衫。
他安慰黎苏苏,说她不是故意的,让她走,让她别回头。
“叶三小姐,若是将来冰裳与你起冲突,请你饶她一命。”
叶冰裳心中悲惘,她该对萧凛的大仁大义感恩戴德,还是该对他的深情落泪?
他心中但凡一刻想到了她,就该知道她只能攀附着他人生存,失去庇佑的她只能成为刀板上的鱼肉,任人欺凌。
人 皆 可 夫!不是吗?
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会不懂?
只是他临死前都在欺骗自己,成全他心中的道义和情义。
为了叶三不遭人非议,他强行吃下续命的灵丹,撑着死在了战场之上......
此时耳边响起了叶夕雾的话语声:
“萧凛,你爱她,就是爱我。”
你爱她,就是爱我......爱她就是爱我......
叶冰裳哭着笑了起来:“三妹妹啊,爱她怎会是爱你,怎么还是这般愚笨。”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身后的石门砰砰两声关上,扬起地上的尘土。
原来石门内是一个房间,灯火亮堂,房间被打扫得十分干净,一张白玉石床,一套古时的桌椅,后面一道屏风隔着不知道什么东西。
澹台烬就坐在桌椅处,听闻石门关上的声音转身一看,竟是叶冰裳无力地瘫倒在地。
他眼眸深沉,眼中似有精光,但神情扭曲,与往日不同。
叶冰裳见他沉着脸向自己走来,只见他单膝跪地,一张大手箍住自己的脸,被他捏得连骨头都在隐隐发疼。
“陛......陛下?”
见他神情有异,叶冰裳害怕得往后缩了缩,却被他禁锢着无法动弹。
澹台烬心中迷惘更甚,对着这张美好无害的脸,对着这个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女子,他如何狠下心将她做成了人彘?
他是怎么才会将她投进蛇窝?
“不......不......那个人不是我,冰裳,那个人不是我。”
他边说边抱紧叶冰裳,浑身都在颤抖。
“你在说什么?”叶冰裳想挣脱他。
“陛下,快放开我,唔——”
澹台烬在她脖子上狠狠地咬下一口,叶冰裳受不了疼,叫出了声。
“好疼......啊!”
修长白皙的脖子上印上了一圈澹台烬的牙印,渗出点点血滴,品尝到属于叶冰裳的腥甜气味,还有她软似无骨的肌肤,澹台烬心中竟升起了一丝快感,令他兴奋难抑。
这才将叶冰裳松开,见她眼眶猩红地盯着自己,一只白玉般的手颤抖地抬起,覆上被他咬过的地方。
这个眼神同他刚才看到的一模一样,这个充满恨意和不可理喻的眼神,刺痛了他,也跟着红了眼睛。
血色在眼中泛涌。
“对不起,是我疯了。”
叶冰裳退到角落缩了起来,但澹台烬步步紧逼,似要一口吞吃了她。
“我不会那么对你,不会的。”
澹台烬伸出手将她的泪抹去。
叶冰裳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道他看见的画面同她是一样的,遂颤声问他:“你也看到了?”
澹台烬点点头,懊悔道:“但是冰裳,我保证!定然不会那般对你。”
“怎么对我?”叶冰裳故作平静地问。
明明她看到的画面里,澹台烬与她所经历的事是符合的,并未哪里对不起她,难道他们看到的东西是不同的?
“人彘......蛇窝......”
叶冰裳听此瞳孔似要炸裂一般,她儿时看到的那个预言原来是真的,而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原来是澹台烬......
“原来是你......”叶冰裳喃喃道。
哀莫大于心死。
我曾怜你体弱,怜你被欺,怜你命运多舛,可如今,最该可怜的是我自己。
是我如飘萍断梗,无人在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