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萧凛一行三人准备赶往伏良城,只有三天的时间,若是三天之内找不到出去的办法,大家便只能一起殉葬,上一次梦魇中因为叶冰裳不愿醒来的恐惧似乎又爬满大家的心头,而这次,远不止唤醒叶冰裳这么简单。
萧凛昨夜其实一直未曾入睡,心头的彷徨和煎熬在折磨着他,曾经他迷惘过,少雎的感情给他的影响很深刻,深刻到他可以代替叶夕雾赴死。
昨日叶夕雾未说出口的那句话到底含着何种感情他未必毫无知觉,可为什么,他没有因此有臆想中的动容和欢喜......
“殿下?”门外传来叶三的呼唤声。
萧凛闭上眼摇头,收起复杂的心绪,开门时叶三和虞卿都在等他。
“我去叫醒冰裳。”萧凛淡淡道,并未多看一眼叶夕雾。
因昨夜在湖边的风雪中与叶冰裳争论了一番,虞卿心中不大愿意与她同路,便道:“她身体这么弱,不如留在客栈里,免得来回奔波。”
萧凛叹道:“我不能留她一个人。”
说完便上了楼。
身后的黎苏苏目光暗淡了几分。
叶冰裳开门时正好对上萧凛的目光,对视无言,萧凛想起昨日傍晚时分对她的粗暴也自咎地不敢看她,微微偏开头,正巧看到叶冰裳屋中半掩的窗户。
“裳儿,你醒了。”
他神情不似刚刚见虞卿和叶夕雾时那般淡漠。
“嗯。”叶冰裳点点头,转身将门关上。
“今日我们去伏良城找破除幻境的线索,你同我们一起去可好?”
“好。”
她还不想死在这里,萧凛和叶夕雾如今也是最有可能带她出去的人。
萧凛顿时觉得心中舒了一口气,看来叶冰裳并未将昨日之事记在心上,他又出门寻了一辆马车,虞卿和叶夕雾随他一道骑马,叶冰裳的马车跟在后面。
时间紧迫,马越行越快,马车落了一大段的距离。
叶冰裳心中倒不对此有什么不痛快,时势所迫,只怪她自己身体虚弱,无法冒着风雪骑马赶路。
她从来都很体谅他人难处,也从来就不是别人眼中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雪越下越大,车辙在雪地上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轨道,道路两旁多有行人赶路,他们衣衫单薄破旧,在雪中拄着树枝当拐杖驼腰走路,身体被灌进冷风瑟瑟颤抖。
叶冰裳怜惜世间苦难人,竟为此落了泪。
那日在地下城中看到的一切突然又浮现在眼前,同是为人,何以他们要过这样不生不死的日子。
一旁道路上围着一圈人,圈中一孕妇倒在雪地上,点点血滴沿着她一路走来的轨迹,如今她的身下已是一大片血流,染红了洁白无暇的雪,如红色的冰晶撒满一地。
人群叽叽喳喳在讨论着什么,但无一人敢上前救助,孕妇身上的衣衫单薄,被融化的血水浸湿。
触目惊心的红让叶冰裳不忍再度忽视,她赶忙叫停了马车,脱下身上的狐绒披风拿在手上,准备先给孕妇披上。
突然人群中有一人似是产婆,拿着一根表皮光滑的擀面杖,跳了出来大声道:“她这是难产了,人都让让!让让!”
叶冰裳不知她要做什么,人也被推在了人群外。
只见在众目睽睽下产婆掀起孕妇的衣物,拿着擀面杖用力在她那圆鼓的肚皮上上下滚动,孕妇先是面露难色,随后便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汗水连着血水不断冒出,看的人心惊肉跳。
“用力点!用力点!”产婆跟着周围看热闹的男人大声呼叫。
而四周的女人见了这一幕多有落泪者。
“这样不对,快住手!”一言既出,人群的目光集中到说话者的身上。
一个绝美娇柔的女子在人群中站着,脸上带着点点的怒色。
叶冰裳挤开人群到孕妇身旁,推开这个乡下产婆,连忙把狐绒的披风垫在雪地上,帮着孕妇躺在柔软的披风上。
“你这样会要了她的命!”叶冰裳对产婆怒道。
众人见她打扮不同寻常乡间女子,定是哪家官宦小姐或是夫人,也不敢上前造次。产婆是个泼辣户,此时也不敢多说什么,那根带血的擀面杖被叶冰裳扔在雪地里。
“别怕,先放松,然后慢慢用力。”叶冰裳温柔地对孕妇说话,又将典当首饰得来的银子分给众人,让众人拾柴烧火,取些热水来,男子回避。
得了银子,众人都殷勤了起来,男子也忙回避此处。
自从梦魇出来后,她就常涉猎一些女子生产方面的书籍,懂得正确的生产方式,那些乡间的土办法不知害了多少女子的性命。
孕妇眼含着热泪,握着叶冰裳冰凉的手掌,每用力一次就挤出好多冷汗。
叶冰裳的手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抚摸,口中不住地对孕妇说:“别怕,别怕,冷静。”又慢慢引导她调整自己的节奏,正当她筋疲力尽之时,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了话:“快看,头出来了!”
产婆也跑来一看,果真露出了头,此刻也上前帮忙,用热水替她擦汗,鼓励道:“再用力些,很快!”
孕妇正是毫无力气之时,突然感到身下的孩子在动,再一次握紧了叶冰裳的手,要耗尽全身最后一丝血液。
“对,马上就要出来了。”叶冰裳温柔的声音又在她身旁响起。
随着一声啼哭,孩子终于落了地。
孕妇喜极而泣,眼泪扑簌簌地掉落,握着叶冰裳的手也不曾放下。
“姑娘真是活菩萨。”她哽咽着虚弱的声音。
叶冰裳安慰地对她笑了笑,又忙去马车上挑了几件软绸衣物,给孩子擦了身,怕孩子冻着,为她包了好几层。
叶冰裳将马车让给了这名孕妇,这产婆与她正是同村的人,此刻正好同行。
产婆一坐上马车便兴奋道:“老太婆这辈子还没做过马车呢,今天正是路遇贵人。”
叶冰裳对她笑了笑,又将孩子看了眼,嘱咐道:“一路平安。”
“姑娘......这是......这是要去哪?”孕妇生产完此刻正虚弱,说话声很是吃力。
叶冰裳道:“去伏良城。”
“这里离伏良城不知还有多少里路,姑娘把马车让给了我们,你要如何去得?”产婆又急着说:“这雪不知道还要下几天,风也停不了,一路上更没有客栈,姑娘不如和我们走吧。”
叶冰裳闻言心道:不知萧凛会不会等她,可他们现在应该离此处很远了......
“姑娘有同行的人么?”孕妇问道。
叶冰裳点头又摇头。
忽又叹道:“同行没错,但不是同路人。”
产婆听不懂她这话,以为不是相熟之人,便道:“那姑娘同我们去吧,我那还有间屋子,姑娘住一晚,再乘马车去伏良城如何?”
“这样也好......”
萧凛他们有正事要办,或许也想不起她......叶冰裳心中念道,看着外面如撒盐般的雪,忽又迷惘了起来。
萧凛驰马行了一路,正到午间停歇之时,只是左等右等也不见叶冰裳前来,心下不安。
“殿下是否用些吃的?”黎苏苏早上带了些干粮出门,正要拿给萧凛。
“不必了,多谢。”
他心神不宁,正犹豫要不要回去寻她。
虞卿此刻下了马,夺过黎苏苏手里的干粮,笑道:“他不吃我吃。”见萧凛心不在焉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在想什么?”
“不知冰裳此刻到哪了?”
虞卿撇嘴道:“马车自然慢些,你不用担心。”
“是啊,大姐姐这么大一个人,殿下哪用处处为她操心。”黎苏苏也附和道。
萧凛沉默不言,但心中的不安就是充斥着他的胸腔。
他站起身对虞卿道:“你同叶三小姐去伏良城,我往回看看。”
“你......”虞卿无奈道:“唉,随你。”
叶冰裳到了这个村子和产婆一起扶着孕妇去她家,叶冰裳手中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映入眼帘的是一座破落的房屋,门前的院子有两块木板搭成的桥,勉强可以过人,桥下是蚊蝇乱飞的泥沼地,散发着恶臭味。
叶冰裳微微皱眉,难忍这样的味道。
孕妇说了句抱歉,“前两年是大荒年,家中父母都饿死了,只剩我和阿弟两个人,住在这个破落的村子里相依为命。”
说着,一个十六七岁面容清癯的少年跑了出来,他听闻是阿姐的声音,忙到他们跟前。
“阿姐怎么这副模样了?”
产婆笑道:“你个傻小子,你阿姐生了,你要当舅舅咯。”
少年弯下腰把阿姐背在背上,高兴道:“人都平安就好,阿姐盼这个孩子日日夜夜地盼,终于来了。”
叶冰裳抱着孩子随他们进屋中,明明外头还是白天,只是天色暗沉了些,可这室内黑乎乎的一片,见有客人到来,少年才把藏了许久的油灯拿出来点了,屋内有了微弱的光亮。
“快给我看看孩子。”少年兴奋道。
叶冰裳闻言上前,将孩子递给他,“小心,他还在睡着。”
少年仿佛怔了一般站在原地,忘了伸手去抱婴儿。
产婆哈哈大笑起来,“瞧这傻小子,见了天仙似的人物,都看呆了。”
少年伸手挠了挠后脑勺,尴尬地陪笑。
“阿婆,这位姑娘是谁呀?”
刚刚只顾着把阿姐背进来,甚至没注意产婆后面还跟着个女子。
“我姓叶,名叫冰裳。”
“叶冰裳......叶冰裳......”少年怔怔地念了两遍。
“那个......我姐姐叫蓝心,我叫蓝意,姑娘直接唤我名字就是。”
躺在床上的蓝心虚弱地开口道:“阿意,快给叶姑娘找个坐的地方,上壶茶水。”
“若非叶姑娘,阿姐这次该命丧黄泉了。”
“叶姑娘快请坐。”蓝意用衣袖将凳子擦了两遍,请叶冰裳坐下。
蓝心叹道:“自父亲母亲死后,我和阿弟失了庇佑只能躲在这一方小天地里过活,照顾不周到的地方,姑娘莫怪,明日让阿意送姑娘去伏良城。”
叶冰裳微笑着摇头,说道:“姐姐愿意留冰裳住一晚,冰裳已经很是感激了,明日就不劳烦你们了。”
“没事没事!”蓝意闻言忽道:“我愿意送姑娘去。”
说完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叶冰裳也没再坚持,这一个下午,她同蓝意忙前忙后地照顾婴儿。
她话不多,默默做着自己的事,蓝意偷偷瞧了她几眼,才鼓起勇气同她搭话。
“叶姑娘去伏良城做什么?”
这一问把叶冰裳难到了,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去那里做什么,便顿了顿道:“寻访友人。”
蓝意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家中只有你和你姐姐么?”
“嗯,双亲已西去了。”
叶冰裳犹豫地问道:“那你姐夫呢?”
蓝意哼了一声,愤愤道:“他啊,谁知道呢,早就抛下我阿姐同别人在一起了。”
世间竟有如此薄情的男子,叶冰裳心中恨道。
“叶姑娘将来可要擦亮眼睛,这世间多的是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今日还甜言蜜语地哄你骗你,明日就是另一副面孔了,谁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的,这些狗男人,能舍弃你一次,就能舍弃你第二次!”
他越说越是愤怒,替他阿姐这些年感到不值。
叶冰裳叹道:“你说的是。”
晚间吃饭之时,蓝心和蓝意将家中珍藏了许久的酒酿从地下挖了出来,叶冰裳一向是不饮酒的,但见他们热情难却,只好闭眼闷了几口。
与宫里的玉酿比起来,这酒丝毫上不得台面,但这却是贫苦人家能招待她最好的东西了,叶冰裳想起多日来的心酸之时,又喝了几口,没想到酒劲一下就冲了上来。
正值此时萧凛已经驰马而来,路上问了许多人才知道叶冰裳往这个村落里来,直到看见小路边上的马车才安心下来,因大雪将路封了一半,马车停在路中,这里又一向人迹罕至,萧凛只好下马将其拴好,独自一人踏了过去。
一走了一小段路,月上梅稍,大地的雪光与月光交相辉映,行人不用提灯也能看清前方的路。
酒的后经十分大,叶冰裳有些醉了,蓝意扶着她去隔壁的破屋暂睡一晚,远处听到有人在喊她。
萧凛向她跑了过来,面露担忧。
“冰裳?”
叶冰裳模模糊糊中微张了张口。
萧凛见她身旁有一十六七岁衣衫破旧的少年,脸色放沉了些。
蓝意见了萧凛便问:“这位就是姑娘说的城中友人么?”
萧凛对叶冰裳不悦道:“友人么......”
叶冰裳不欲多做解释。
他将人拉进怀中,蓝意只是一介凡夫俗子,连拉住叶冰裳的力气都没有。
“你是何人?”萧凛问他。
叶冰裳脑袋有些昏涨,在萧凛耳畔劝道:“你别吓着他。”
说着,便伸手解下一块腰间的翠色玉佩,身形微晃着走向蓝意。
“叶姑娘,这.......不可。”蓝意坚决不收玉佩。
“别推辞了,你阿姐刚生产完,身体还虚弱着,这虽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去典当些银两,给她买些吃的用的。”
见他还是不肯收下,叶冰裳耐心道:“这是给你阿姐的,你替她收着。”
蓝意眼眶湿湿的,知道这位心善的姑娘要走了,这破落的人家又拿什么去留住她。
“我替阿姐谢过姑娘了。”
“姑娘今后还来么?”
叶冰裳笑着摇摇头道:“或许不来了。”
她微晃着走向萧凛,险些摔了,蓝意在背后紧张地想上前扶住他,却被萧凛一个眼神吓了回来。
月亮的清辉冷冷地洒在大地上,叶冰裳同萧凛走了一小段路,她将狐绒披风给了蓝心,现下手冻得通红,萧凛忙把披风脱下给她。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萧凛问道。
叶冰裳淡淡道:“说来话长。”
她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跟着他走。
四周静的出奇,两人的身影在冰天雪地中流浪。
萧凛伸手来扶着叶冰裳,见她走得艰难,他便在叶冰裳面前半蹲着,“上来,我背你走。”
“没事,我可以......”
“上来吧。”萧凛坚持。
顿了一会,一双冰凉轻柔的手搭上萧凛宽阔的肩膀,背上又软又暖,耳畔是叶冰裳轻微有序的呼吸声。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勾起了嘴角。
一股香甜的酒气从她轻呵出的气里传来,袒露的脖子酥酥麻麻的,萧凛皱眉道:“怎么还喝酒了呢?”
叶冰裳轻轻地嗯了声,“一点点。”
萧凛叹道:“你何时同我这般生疏了,这般......惜字如金。”
这句抱怨等来的还是背上人的沉默。
她已没多少话是想同他说的。
萧凛曾是她黑暗生活中的一缕微光,虽然微弱,但足以让她加倍珍惜。
只可惜,她人生中的这束光,灭了。
上了马,萧凛一边拉着缰绳,一边扶着她,顾念着叶冰裳的身体,萧凛放慢了速度,一直到夜半时分二人才到了伏良城的客栈。
黎苏苏在这里等到了半夜,终于看见萧凛的身影,还有他身后牵着的叶冰裳。
“殿下。”
“......大姐姐”
萧凛点头道:“怎么还不休息?”
黎苏苏道:“怕殿下会有危险,不敢睡。”
“没事了,你去睡吧。”
萧凛说完,向后看了一眼,叶冰裳双眸平静,面色一如往常。
他却心中一痛。
她已经毫不在意他了么?也毫不在意叶夕雾的存在......
叶冰裳也不知从何时起,变得当别人相对调笑似戏,她枯坐一侧,不生妒忌,有谁拥抱她,意谓终身守护她,愿与她执手一世,而她茫然不知回抱。
或许是酒太醉人。
“我先上楼了,殿下三妹妹慢聊。”
叶冰裳转身上楼,也不顾萧凛是何种表情。
她回房脱下衣物,洗去一身疲惫,想起这里的人间种种,不禁伤痛。
坐在妆镜前,叶冰裳青丝如瀑,散落在肩,风吹入室,吹出一段修长白皙的颈。
忽明忽暗的烛光落在她脸上,衬得肌肤几乎透明。
萧凛推门而入,走到她身后,摸着手里软软的发丝,想起在王府的时候,他时常给她擦头发。
他忽然从背后抱住了她。
叶冰裳被他的温度灼的浑身发颤,欲回头,他却轻声道:“让我抱一会儿。”
声音温柔的让人感觉万分寂寞。
“殿下不睡么?”
“我想同你睡。”
“......”
萧凛苦笑,将叶冰裳的身体转向自己,又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心上。
“冰裳,你摸摸我的心,你感受不到吗?”
叶冰裳被他灼人的目光看得不自在。
他到底要作甚......
“我待你不好吗?哪一次不是连命都可以给你?”
“我不求你如过去那般待我,只求你愿意同我说说话,不要刻意冷落我,好不好?”
叶冰裳叹道:“我没有冷落殿下,殿下多虑了,冰裳对每个人都是一样的。”
萧凛沉声道:“可我......想要的是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