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返程

　　即便我到现在的年纪也没办法自若地完成一场告别。这种惯于沉浸在过去的缅怀情绪说得浅一些是重情重义，说得深一些是无法自拔。而一旦到了后者的程度，这种缅怀便不应该是一类情绪了，而是心结。

　　我对它感到庆幸之余却又有几分的后怕。之所以庆幸是因为会有一个人在我对他的回忆中拔得头筹，对方带给我的一言一笑，哪怕是不经意的一个对视也能让我在多年后含饴弄孙的年纪依然记得在少年时候曾经有那么一个人我忘不掉。

　　但可惜人的双目生在前方，注定无法一直活在对过去，对往事的怀念中。而恰好我是这样的一个多思多虑的性格，我怕以后的生活中遇到一位或者发生一件令我深可入骨的人或事，我是没有办法释怀的。

　　琅华的最后一天我换了件前不久刚买的衬衫和A字裙，因为没有额外的行程，所以脚上套了双黑色皮质矮跟短靴。计划里是中午在饭店用过饭后下午就要赶去省会宁沙过夜，然后是明天早上的飞机飞回迁苏。

　　我饭量不太大，先于微砚下了桌。去茶水间接了杯开水，泡上茶包以后我去了餐厅门口准备等着微砚。当然提前离席的不止有我，还有裴言洲，他坐在门边台阶上在吃槟榔。我好避开他再回去，只能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默默观望。

　　他收起袋子，似乎太阳有些热，于是伸手拉下外套拉链。“没吃多少么？”他问我。

　　中午安排的饭菜是他们当地少数民族的特色菜品，伙食其实还不错，是我自己胃口不好，所以吃不大下去。我笑了笑，“昨天感冒了，所以今天吃得不多。”前半句话和后半句话都有充足的可信度，但实际情况是这个关系不成立。

　　这是标准的蒙太奇式谎言，通过颠倒，反转，改变语言表达习惯等从而使每一句真实可信的话语变成令人愤恨的谎言。感冒和吃得不多都是事实，但二者并不是真实的因果关系，也就是说，我并不是因为感冒而食欲不振。

　　至于实际原因是什么我心知肚明。

　　不过好在我及时转变了话题。“纪念礼……很漂亮，我很喜欢。”的确是这样，一个精致的外包装就能轻松地俘获被赠予者的心——这是我昨天拆礼盒的时候总结出的经验。而盒子内部的实际内容物则再次证实了我的猜想：价格应该不菲。

　　他好像搓了搓手。

　　假使我在这段对话中是一位无足轻重的旁观者，那我可能会嘲笑一下他的局促。只不过事与愿违，我是其中之一的主角，经典的事后诸葛亮特点让我在面对这里的一切的时候做出了一类很自我式的反应——埋头在沙地里变成了一只鸵鸟。

　　袖口随着他刚才的动作被扯上去了一点，露出一小段手臂。

　　忽然想起来那天落水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跳进水里的，也不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想法潜到我身边。唯一清楚的是在水下的时候他揽在我后腰上的那一双劲瘦却有力的手和破水而出后我靠在他的胸口时的乌龙茶凛冽的茶香气。

　　一位送礼者最愿意听到的反馈莫过于一句喜欢。他笑了一下，在触及我的目光后又别过头去避开我的打量。许久后他才起身从车上拿下来一张调查问卷给我，“我们这里的旅游局要收这份问卷，如实写就好，有不满意的地方会改正。”

　　他把笔放在纸上，却没有离开。我垫着膝盖一点点地填上姓名，联系电话和省份。不过确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别人再去订正的了。后续的几个评分我写得都比较高，但基本都不是夸大。我扣上笔盖，将那支中性笔和问卷还给他。

　　裴言洲只看了一眼，然后卷起来收在怀里，道了声谢。我也回了句，“客气”，随之而来的就是长时间的沉默。

　　微砚这时候顺着台阶走下来，先和裴言洲打了个招呼，后面又拉着我走远。她打了个饱嗝，讪讪地笑了笑，“那个……吃得有点多。”我登时无言，一下不知道说点什么好。

　　等人差不多到齐，裴言洲招呼我们依次上车准备从琅华返宁沙。车上他从旁边的背包里拿出一副麦克风，简单调了下音量：

　　“十天的旅程中很荣幸和各位相识，相知。山水一程，终有一别。最后预祝大家……一路顺风。”他在话末后鞠了一躬，随之而来得是掌声雷动。我隔着前面四五个人的背影看着他，但还是选择在转瞬后垂下了头。

　　裴先生，顺遂平安。

　　他在一个站点处下了车，朝我们挥了挥手。可能我在这十天中的某一时刻也曾期盼着光阴回溯，太阳西升，但这总归是一类无稽之谈的事情。或许在以后的一天故地重游，飞鸟鸣蝉依旧，可是否它还一如我所见的模样——连那分毫的偏差也在我的预期内却是不可知的了。

　　就像明知道柳暗花明，雨过天晴，但如果能一路走下去，谁也不想转折再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