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母性的光辉

　　微砚的背影在人流中也很清晰。当真正在她身边时，我方梦中初醒，原来这便是人间。微砚回头等了我一会，“怎么了这是，心神不宁的？”她看了我有些泛白的面色，“是……苏湘又给你打电话了吗？”

　　要是她打电话就好应付了，可惜不是。“不是她。”我摇头，“可能是昨天没睡好，眼前有点迷糊，一下没站住。”微砚舒了口气，“可真吓我一跳，我以为是幻觉呢。回去之后再好好睡一觉，就别再熬夜了。”

　　我“嗯”了一下。

　　溶洞里有一处可以拍照的小摊，我不喜欢照相。当摄像头对准自己的时候，总感觉好似如果一下摁了下去，人就被攫取进了那小小的，方方的仪器中，然后是被定格的笑容和人像。微砚去照了一张，“他们说在出口可以拿照片。”

　　“好。”我们跟着队伍往前走。洞里冷湿的空气环在人身周围，脚下石砌的路也蒙了层薄薄的水汽。“地有点滑。”微砚小声咕哝一句。铁围栏也冻得冰凉，摸起来却十分舒服。我靠在那里，打开手机。

　　里面的未读短信很多，从一二年到现在大概几千条，有节日祝福，也有日常分享，发件人是苏湘。她有了自己的生活和孩子——是个男孩，差不多比我小一两岁。人老了总是会渴慕亲情，想要妄图把那点可怜的补偿填尽二十几年的黑洞里。

　　倒可以理解，只不过我不接受她单方面的示好而已。好奇怪的逻辑，我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一定要做这种无畏的坚持。如果付出就必定能收获与之所匹配的成果，那其实很多事情也就没那么麻烦了。只是感情并不仅是单向付出，唯有一步一步的小心试探得到首肯后才有继续的可能。

　　她在做一件最不可能，也最难实现的事情。但是身为这场闹剧的主角的我已经过了需要母亲的抚慰和温言软语的年纪了。我不再期盼着她的爱，当然她也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无偿给予，就像——

　　草木不再需要阳光，而它所在的地方也随之荒凉。

　　刚刚重新戴上耳机，里面就传出裴言洲的声音：“已经抵达出口各位请来找我汇合。”微砚带着我走出溶洞。光线逐渐清晰明朗，阴寒的湿气转瞬即逝。裴言洲还是拿着小旗，低头在看手机。

　　他朝停车场指了指：“车在那边，我就不带你们去了，先去上车，然后吃中饭。”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慢慢走过去，头依旧有些晕。那一句“阿城”让我乱了分寸，太多年的平行不相交使我作为其中的主角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方式，而突然的交叉则打乱了我自以为的沉静。

　　我们坐在最后一排。微砚拉上车帘，隔着衣服的覆盖轻轻握住我的手。“把她拉黑吧，小十年了，竟也不嫌累。”手上原本冰凉，她的体温略高，于是一点点回暖过来。“午饭你去吃吧，我给她回个电话，晚点再去。”微砚答了声“也好”，“包里也有些东西，要饿了就先垫垫。”

　　我点头。她去拿了耳机，一人戴一边。车帘摇摇晃晃，时不时露出点阳光来映在脸上。微信有新消息提醒，我拿起看了一眼，头像是我很熟悉的程微砚式的风格——漫画风的一只猫。“好好休息。”她说。

　　车上众人渐次离去，我走在人群末尾。裴言洲领着他们坐了一桌，我顺着手机里的未接来电拨通了电话。那边接得很快，在我的沉默中，手机对侧的女人喊了一声“阿城”。还是和以前一样的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我依旧缄默。

　　“这几天是小文生日，我常和他提起他有一位姐姐，这么些年，他很想见你。你就当——允了他的心愿。”每个人的感情中都有一条线，断了就是断了，但如果是藕断丝连，那么线两头的人都要受到伤害。

　　“我在外省。”

　　这回是那头的女人很久不曾言语。然后她笑了笑：“生日什么时候过都可以，晚几天也行。等你回迁苏了，就来看看他，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她这次没再用那个让我们两个都不舒服的称呼，而是自称“我”。

　　“欠的？你还吗？”我反问她。

　　她啜泣起来，一直念着“是我的错”。可我一向是个分明的人，容不下太多灰色地带，又岂会因一句道歉而容得下她明摆着送给我的沙子。“苏湘，老了就给自己留些体面，别到最后衣不蔽体闹得难看。”

　　“微砚待你还好吗？”

　　我一下一下地点着手指，已然有些不耐。“她很好。”苏湘的语气急促起来，带着一种胁迫感：“她毕竟和你不是一脉血亲，别人的家人对你再好也是有保留的。你小时候在亲戚家寄人篱下很多年，这浮于表面的道理怎么会不明白？”

　　“阿城，我是你的亲生母亲。你已经成年了，也该立业成家，不需要因为他人的喜好改变你自己的选择。你以为的兼顾对她来说可能只是不屑一顾的束缚和拖累。阿城，明智一点。别做无畏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