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仙人谪凡

　　肉眼可见裴言洲是出了一回血。包间还不错，镂空的塑料枝叶构成了眼前的屏风，头顶的照明灯灯罩略有尘灰暗黄，但好在还算是干净。店里没有请服务生，女老板亲自过来递的菜单。

　　自然是裴言洲交涉，简单问过我们的口味后他选定了套餐，几句插科打诨后他送走了一脸春色的女老板。他多数时候都挂着笑，有时是浅笑，有时是大笑，唯一有所争议的是他的笑容似乎从来没有发自于心上。

　　照例我和微砚坐在一起，我旁边是医生妈，微砚旁边则是那位工薪家庭的老人。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和我们坐在一起——本来导游是不会和游客坐在一桌用饭的。偏暗色的灯光似乎也把他的面色笼罩在一片阴翳中，清晰又含糊。

　　桌上有白酒，是自费的。裴言洲向前伸出手去摸了一瓶，旋开瓶盖给自己满上。我滴酒不碰，自然对度数不太了解，只能依稀靠辣度判别酒的浓烈程度。他喝的那瓶似乎度数不低。医生爹小声问他回程事宜，裴言洲摆了摆手：“宋忱会送你们回酒店。”

　　他一头雾水，我却是清明的。如此自酌自饮片刻，菜也开始上了。我向来喜欢松仁玉米，不及我自己起身去按停旋转餐桌，微砚已趁着空挡给我盛了一碗摆在我面前。

　　玉米很甜，应该放了不少糖，和我在迁苏常吃的口味大差不差。一转头，微砚正把一只酱棒骨啃得干净。我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一张面巾纸递到她的手上，看她擦抹完后把纸巾折成一块，压在餐盘下面。

　　我和她性格迥异，习惯上却很是相似。有听说过一句关于友谊的至高境界的描述——没有人比我们更谙熟彼此，而即便我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最终还是会选择你做我的伙伴。

　　裴言洲订的餐很合胃口，一桌子上并没有放太多的小米辣和麻酱，至少很合我这个标准的迁苏胃。微砚一阵风卷残云，很快就离了席，我空坐在那也是无聊，就随着她一道去洗了手出了包间。

　　一回身，裴言洲和桌上几个男人推杯换盏，不清楚他说了什么，桌上几人开怀大笑，气氛一时到了峰顶。他没有表情和言语，只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

　　我们在饭店门口找了块石阶坐下，微砚给我戴上一边耳机，在手机上给我调了一首胡夏的《那些年》。这是她喜欢的歌曲风格，质感男声加上技巧性的演绎，很难不让人为这首歌而折服。

　　桌垫下的老照片

　　无数回忆连结

　　今天男孩要赴女孩最后的约

　　我以为微砚难得风情月意，感伤春秋，不想她迟缓开口，一下击碎了我对她的期望和幻想：“忽然想起来高中那会食堂打饭那个阿姨手老是抖，六块钱的宫保鸡丁，净给我捞辣椒去了。”

　　我登时无语凝噎。“你换个窗口啊。”

　　微砚抱头痛哭：“可是只有那一个窗口有荤菜。”

　　我少不得宽慰她，但若只是寻常的受了委屈，挨了骂，我倒是好说几句，眼下她在那席上了多少喝了啤酒，正是神志不清的时候，却显得我不好多说了。

　　毕竟，谁会和一个醉鬼计较呢？

　　“你还是没怎么变。”和从前一样……傻乎乎的。我小声评价了一嘴。索性她听不见，依然是双目的茫然和无措。一个人的天真纯挚倘使能一直走到头，也算不错了。

　　我换下外衣，披在她身上，把她拉起重新进了包间。几个男人依然喝酒猜拳，裴言洲却不见了影子。我在附近找了一个舒服些的沙发，让微砚靠在靠垫上。

　　对侧的双人位上坐了一个男人，手里在摆弄着一副零件，玩得正欢。仔细瞧了瞧，可不就是裴言洲。他也一样，一身酒气。“裴先生。”我礼貌地打了招呼，而后坐在微砚旁边听起了有声小说。

　　“她的双眼里仿佛都是梦游者的蓝色。”配音机械却又刻板，让人昏昏欲睡。这本是理查德·布劳提根的《草坪的复仇》，很早以前买的一本短篇小说集。

　　裴言洲放下零件，侧身看着我。

　　我依然在听那一本有声书。他本该迷蒙的目光中多了几分原本不该出现的炽烈和锐利，和他以往的温情不同，他不再保持内敛含蓄的外皮，而是露出了本来的模样。

　　这是我不敢回视的眸光。

　　“你……刚才叫我什么？”

　　“先生。”我小声而短促地回答了他。裴言洲盯着我，一下笑了出来。我从来没有被一个男人放诞无礼地这样看了极长时间，于是又羞又恼，转过身去给自己倒了杯水。

　　岂料还没送到唇边，裴言洲就伸手覆住杯口。我想移开杯子，怎无奈天生气力小，杯口被他扣住，动弹不得。没等到我诘问他，裴言洲自己先解释说：“饭店里的东西别乱碰，何况这是包间。”

　　他的这句话我无从反驳，只好放下杯子，兀自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裴言洲从身后拿出一瓶矿泉水给我，“不嫌弃的话喝这个，没开过封的。”

　　我觉得我此时此刻很像一只落败的斗鸡，雄赳赳气昂昂地发起进攻，却被对方一爪子摁在地上，最后又戏谑似的放走了我。“谢谢先生。”我向他道了谢。

　　旋开瓶盖，先给微砚喝了一些，剩下的我才自己收了起来。

　　宋忱顺着包间号找到了我们。“先头房间里那几个人我给扶到车上去了，你们——”裴言洲起身，我拉着喝得半醉的微砚也踉踉跄跄地出了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