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线海岸

　　裴言洲掀开报纸，右手覆在眼睛上，声音还有些含混：“应该会有两个服务区，分别在下午一点和五点。”我暗自记下了两个时间，向前走了几步，回到自己座位上。

　　他重新盖上报纸，呼呼大睡。

　　微砚也在接了开水后重新上车坐回我身边，她从上衣口袋里摸索一阵，拿出一块硬糖，撕开糖衣咬了一口。“要不要也来一颗？”我婉言谢绝，继续靠窗闭目小睡。

　　我一向作息极规律，半夜蹦迪，刷剧追番从来没有过。午睡是独属于国人的一种休息方式，我也不例外，每每到了时间，不困都极难。

　　微砚起先还不定时地戳一戳我，直到内心从期望变成绝望才咬牙切齿地撕下一块卤猪肉放进嘴里。“不吃就算了，枉费我一番好心。”

　　一个人迷迷糊糊睡了很久，几乎要沉溺在一场大梦中。梦里是破碎的酒瓶，漏雨的屋顶和陈旧的桌椅，当然还有一个酗酒的男人。他在这个地方打砸咒骂，角落里坐了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满面泪痕；另一个身量娇小，抱着一只腐烂至生蛆的幼猫的尸体小声啜泣。

　　一阵冰寒从心脉涌向四肢百骸，直冰得我再立不住。焦黄泛黑的窗户外是海岸，那一线相接的云水很长，长得像望不尽尽头的余生。如果一个人在尚小的年纪便判断出了自己从不可预料的未来，惊骇之外，也就剩下了悲凉。

　　微砚忽然算得上是很大幅度地推了我一下，把手机音孔放在我耳边，我抬眼看她，微砚给我做了口型，示意我是薛阿姨来电，要我接一下。

　　薛阿姨是微砚的母亲，自小看护着我长大，也算是我的母亲。简单问候了几句，就听电话那头的声音沉了下去，“嬛嬛，听说你们这几天住酒店，宁沙那边夜里温度降得厉害，早上时候我听砚砚声音都有些——”

　　微砚很慌忙地抢过手机，“您老就好好的吃饭睡觉，我和嬛嬛都成年了，照顾自己的事也不比您生疏。何况……何况……”她停顿了一下，转而对着手机继续道：“您管我们太多啦！”

　　“嘟”地一下她摁了挂断，我忽然有点后脊生寒，小心地问微砚：“你就这么扣了电话，回去你可怎么说？”她沉默好一阵，终于抱着头缴械投降，“那好像就只能连坐了……她不光要罚我，还要罚你。”

　　可真是现成的哑巴梦见妈，很荣幸，我就是那个苦得说不出话的哑巴。

　　后续很顺利——这是我在昏睡中得出的结论。到了最后一个服务区的时候微砚下去买晚饭，虽然不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用途——总之她并没有叫醒我。

　　有意识的时候天色已近傍晚，烧红的卷云格外漂亮。忽然间想起毛姆在《吞食魔果的人》中的一句比喻，他说太阳像个掉入红酒中的橙子，在被夕阳映红的海水中逐渐下沉。

　　原来真的有一种瞬间，会让人难耐到一颗心不住要跳出腔室。

　　我扶着座位两边的把手，慢慢走到前车窗。裴言洲依然半躺在座位上，“起来了？”

　　“嗯。”我小声的回了一个字，或许是睡醒后不经意的呓语，总之有些困倦和怠懒。“今天下午的行程是计划外的变动，我刚才在平台上订了一个包间请大家搓一顿，就当是……赔礼了。”

　　不愧是地主家的好儿子，感情家里还挺有矿。我一边慨叹着一边随便应付了几句准备下车，不防身后传来脚步声，我下意识地避让，却不想身后那人推碰了我一下。

　　我本能向前歪了一下，好巧不巧，正和裴言洲凑了个照面。很多时候，青春偶像剧里的对视并没有来得那么浪漫。这是一次没有经过排演和剧本的意外，身为女主角的我没有太多旖旎的心思，当真正闯入他的双目时，留下的只有填不上的空白与宕机。

　　“不巧，我竟来得不是时候。”声音来自于车门口。

　　我快速起身下了车，裴言洲跟在我身后，神态也一时辨不出是个什么样子。门口男人像打量保护动物一样地看了我许久，终于确定我和裴言洲的事情纯属乌龙后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你好，我是裴言洲的朋友，我叫宋忱。”

　　竟是他的朋友，出糗出到别人眼下了。

　　裴言洲随后正经地做了介绍：“这位是我的游客，姜嬛。”他又指了指站在车门口身如玉树的男人，“他是我一起长大的发小。”我点点头，背台词似的说了一句“幸会”便逃之夭夭。

　　我不敢回头看他，我怕会像那天的纪念徽章时狼狈的对视一样最后错开眼。我的步伐很快，远远地将裴言洲和他身边的那个男人留在了后面，也将车上的谬误和荒唐留在了后面。

　　服务区便利店门口，微砚抱着一只烤苞米走了出来，另一只手还提着不知道是水果还是零食，正一步一个脚印地往这边走。我在原地没动，看着这个“抛夫弃子”的不靠谱队友艰难地拎着购物袋啃苞米。

　　程微砚，你摊上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