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

来年春季月，公主诞下了一名小姐，取名梦蝶。

李莲对于两个孩子从不偏袒，只要一方有的，另外一方一定也会有，旁人都在暗地里为小姐叹息，说幸好小姐是公主生的，不然待遇指定好不到哪里去，其实这话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大太太比起喜欢小姐，更喜欢小少爷，而受到她教育的少爷受到影响也很正常，只是因为小姐是公主生的，而公主身份尊贵，连带着小姐的身份一起尊贵罢了，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大太太重男轻女，暗地里还为公主打抱不平过，直到后来……

其实，我一直替公主保守着一个秘密，这个秘密我从未与旁人提起，五年前的一个午后，由于要为小少爷举办周岁礼，大家都去厨房帮忙了，我本来也该去帮忙的，可是厨房缺了一把扫帚，所以我就去后院取扫帚，没成想却目睹到这样一幕——公主与一个侍卫拥抱在一起，我下意识的躲进角落，接下来他们亲密的举动我都尽收眼底，那一段时间我的思想仿佛崩塌了，其实仔细数数，少爷从未与公主在外人面前有过什么亲密接触，而二太太还好，至少众人是亲眼看见他们共处一夜的，但少爷和公主什么时候一起走过似乎都没有人知道……

其实她对我释放善意，除了本性使然，或许也带着几分愧疚与讨好吧，我不会去揭穿她，在这高墙之中，谁不是被囚禁了呢？

偶尔，我会看到大太太站在花亭里赏花，身边没有带其他仆人，她一直盯着一个地方看，似乎是陷入了神游中，每当小少爷欢快的笑声传过来时，她的目光顿时就温柔下来。

我五岁的时候就来到李府做工，但平日里很少见到大人，更多的是看到大太太，她那时也不过才二十余岁，美丽的面庞却时刻板着，一副十分威严的模样，所以我从小就害怕她，如今，我已经二十四岁，长到初见时大太太的年龄，见她看向小少爷的那温柔目光时，我突然莫名的有些理解她了——

虽然，说完全不讨厌她是假的，不管她是因为年纪大而心肠变软，还是愧对于没能让少爷受到母爱，至少我们在疼爱小少爷这方面是一样的。

“静一——静一啊！”听到这熟悉的呼唤声，我欣喜的回头，就看到小少爷怀里抱着两个鲜美的桃子向我飞奔而来，我连忙蹲下身体，伸出双臂将他抱个满怀，他的头在我的颈窝处蹭来蹭去，高兴的笑出了声，“静一！你快吃这个桃子！我最喜欢吃这种桃子了！”

“小少爷对奴家真好~”我笑眯眯的摸了摸他的头，他扁了扁嘴，顺势在我脸上亲了一口，这熟悉的动作又让我想起了年少时的少爷，我抱着他向前走去，他一口又一口的喂我桃子，“嘿嘿”的笑个不停，这一幕不出意外，被大太太看见了，我原本以为她会训斥我一番，可谁知她只是对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了，我从未注意到她的背影竟是如同少女般的纤细，可是却显得那么顶天立地。

时间过得飞快，五年时光转眼就过去了，在这期间，没有别的孩子降生。

“梅叔——你知道芬林去哪里了吗？”我在整个府邸里找她，可是却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明明前段时间请的假期已经到时间了，梅叔看着我气喘吁吁的模样，咧着满口黄牙，嘿嘿一笑，“她早就死喽！”

“死了？！”我僵在原地，不敢置信的看着他，“怎么可能？这样的玩笑可不好笑！她明明是请假回家了……”

“哼！你还没看透她吗？”梅叔喷了一口白汽，继续道，“她早就勾搭上了一个官员，之前到这里玩蹴鞠的小女孩就是她和那个官员的女儿，就因为没生下男孩，得不到认可，这才请假回去想讨个名分，回不来就肯定被杀了啊！姑且算是她没眼力见得罪哪个婆姨了吧……”

我见过芬林的女儿，那是一个很清秀腼腆的小姑娘，至多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又黑又长的辫子垂在肩膀上，多么美好的模样……我呐呐呻吟出声，“这……那她女儿呢？”

“不清楚，好一点的话捡了条命被人收养，不好的话就跟着那倒霉娘一起去了吧，那个小女孩倘若长大，难保会走上跟她娘同样的道路，与其让悲剧重演，倒不如就此了断为好。”他啧啧的感叹着，发表完这一篇意见就拎着斧头砍柴去了，我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不知过了多久，少爷出现在这里，呼唤道，“静一！做什么呢！”

“没什么。”我好不容易才从梅叔的那段话里回过神，打了个哆嗦，他看我情况不对，立即走到我身边，“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不，”我下意识的摇了摇头，然后，对他展露出一个笑颜，“奴家没事，少爷，一起赏花去吧。”

他背着双手走在前面，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正如同无数个往日那般，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身后已没了那轻快的脚步声，他不解的回头看去，却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

女子站在桂花树下，那懵懂的目光注视着头上不断飘落的花瓣，神情纯洁如孩童，洁白的衣摆随着刮过的凉风不断抖动，背后是一片将败未败的木槿，初秋更显凄凉之色，花瓣们纷纷在空中起舞，在那一片令人窒息的美景中，他却突然不安了起来，那份不安甚至让他忘了这是外面，他大步上前，急切的伸出双手，一把将她拥入怀中。

“少爷……？”我本来正盯着空中的花瓣发呆，却没成想一把被他拥入怀里，起初，我以为他有什么事，可是就这样静静的过去了十几秒，我便不再追究他这样做的缘由，只是享受着透过衣衫传来的温暖。

我的脸埋在他的胸口，陶醉的倾听着那沉重而充满生机的心跳——我们已经有许久没有这样的靠近了，到了晚上，我们久违的睡在一起，他监督着我喝下两大碗汤药才满意的点点头，“不要因为我不在，就不按时喝药啊。”

“奴家每天都有喝药啊。”我被苦的眼泪差点掉下来——这新药味可真大，好不容易适应了上部汤药，又换成新的了，不过这是少爷百忙之中抽空才为我寻来的新药方，怎么说我也得喝下去，在昏黄的油灯下，他雪白的面庞更显英俊，我不自觉的咽了一口唾沫，想起不久前他的那个拥抱，问道，“少爷，您白天怎么了？”

他将碗放回桌子，仅着内衫躺到我的身边，一双俊逸的眼睛目不转睛的盯着我，仿佛有万般柔情，在暗处又潜藏着隐隐的惧怕，他踌躇了片刻，仿佛觉得这个回答有些不妥，最后还是说了，“总感觉……你会跟着那些花瓣一样飞走，就这样消失不见……”

“啊？”我没有料到他这个回答，愣了一下，接着我哈哈大笑，“奴家怎么会消失不见呢，少爷您就不要胡思乱想了。”

“……不许走，即使你走了，我也会找到你。”他不满意我这个回答，紧紧的抓住我的手，我能清晰的感觉到他的手心在不断冒汗，他将头枕在我的双膝上，以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竟有几分难得的脆弱，“你哪里都不许去，就待在这里。”

“……奴家能去哪儿呀？”我的心突然没由来的乱了， 但还是出言安慰他，眼见气氛越来越沉默，我讪笑着伸胳膊拾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少爷，天色不早了，奴家先回去了……”还没等我将衣服拿到榻上来，他就从我手里拿过衣服，将衣服丢的更远了，“别走了，今夜就在我这里睡。”

“可是……”我要是后半夜又难受了怎么办？这不就是打扰少爷休息了吗？可是看着他那隐隐的期待的眼神，我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就指望这新药方管用吧，“……好。”我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快速的啄了一口。

冬季月很快来临，我很期待小少爷的六岁贺宴，因为那于我而言，代表着我又熬过了一年。

身体的不适从未间断，只不过有时轻有时重，这病倒也是折磨人，白日还好，一到夜间总是呼吸不畅，需要在背后叠东西才能感觉好一点，有一次被折磨到半夜还睡不着，一时兴起拿起镜子来端详自己的脸，结果被吓得手一抖，镜子直直的掉在地上摔碎——最后出现在镜子里的面庞青中带紫，眼皮甚至都肿胀起来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我自己的脸，那么狰狞丑陋，简直就跟年画中人人唾弃的怪物一样。

少爷在几天前就出门了，据他所说，在小少爷生辰当天他就能赶回来，所以这几日小少爷一直粘着我。

“静一啊——”我甚至不用回头，就能知道小少爷是什么表情，一定是高兴到连面庞红扑扑的，我看着他那么高兴，连带着我自己的心情也会好起来，换做往日，我一定会将他抱入怀里，可是我现在实在是没力气了，站的时间稍微久一点都感到吃力，“静一！”李怀瑜兴奋的扑了过去，却没能得到想象中的拥抱，不过他还是很高兴，“静一呀~”

小孩子的成长速度总是很快，我还能清晰的记起他尚在襁褓向我微笑的模样，可一转眼，他就已经快长到我胸口了，现在他能很轻松的搂着我的腰撒娇，“明天就是我的生辰了，父亲真的会及时赶到吗？”

“会的，您要相信少爷呀。”

“那……你会嫁人吗？”

“诶？小少爷为什么会这么问呢？”

“哎呀！你就说你会不会嫁人！”

“……奴家已经嫁了哦，小少爷，”十几年前就已经嫁了，不过这后半句我没有说出来。

“你骗人！你一直在我身边，哪里会有空去嫁人！”他搂着我腰的手骤然收紧，我甚至不相信那是五岁小孩能有的力量，我当时完全没有意识到是我的失力，当时的我被他勒的动弹不得，眼见呼吸越来越吃力，我只能勉强提起精神敷衍他，“好，奴家哪里都不去……就陪着小少爷您。”

听到女人的承诺后他终于满意了，用柔软的面颊蹭了蹭她日渐瘦削的腰肢，他决定把自己未来的宏图大业都说给静一听，只说给静一听，“静一呀~”

“……是。”我勉强咽下喉间的腥气，为了不让他看出我身体不舒服，我便顺势拉着他坐到台阶上，他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枕在我的膝头，他欢快的说着，说的是什么内容呢？我耳边轰鸣，已经分辨不清了，只有视线还在运转，嗯，小少爷已经和我记忆中少爷的模样越来越像了，真的很好看啊，只要再过两年，就会一模一样了吧？到那时……

我突然感觉浑身上下轻飘飘的，思维不受控制，过去二十余年的回忆不断的旋转，扭曲，一幕幕场景从我的脑海中闪过——

“你去哪里了，知不知道我找你找了好久！”

我哪里都不去了……

“你最喜欢谁呀？”

最喜欢您了……

“那我们以后都在一起了！”

当然，我这些年不一直都和您在一起吗……

“难道你还想离开这里嫁给别人？你早就嫁给我了！”

我只嫁给您，我不嫁给别人……

“昨夜……是我失态了，我会听你的话……所以不要想着离开了……再也不要想着离开了哦。”

……对不起，请允许我先行离开……我会在木槿花前等候您的……我……

到最后我什么都看不清了，头越来越低，嘴唇微微歙动，我说话了吗？我或许说了，又或许没说，但我确实将最后的话语传达出去了——我爱您。

李怀瑜越讲越兴奋，他欲盖弥彰的清了清嗓子，面颊上飘上了一团可疑的红晕，“那个……我打算和父亲说把你要到我身边来，你当我的贴身婢女吧！这样我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话音未落，他就感到肩上一沉——女子永远的闭上了双眼，唇边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

“……静一？”李怀瑜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有些担忧的道，“你怎么啦？”

她伏在他的肩上，仍然一动不动，他突然感觉这样还不错，“睡着了吗？真是的，静一晚上肯定做坏事了，居然敢在我说话的时候睡着！”他雄赳赳的撸起袖子，可是看着她那苍白的脸庞，他一腔委屈无处发泄，不高兴的撇了撇嘴，又在她脸上偷亲了好几下这才勉强满意了。

“睡吧静一，醒了之后，我还有好多话要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