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父亲死后的这三年里，我便感到身体中好像多了什么，开始经常做梦，梦到很多与我相关，亦或者不相关的事，很多我甚至都没有印象，但是醒来后那份沉痛的窒息与惊慌却丝亳不假，美好的幸福如海市蜃楼般转瞬即逝，唯余那一片白色木槿花随风摇曳，我是不是疯了？

“大人……大人？”

路过的婢女见自家主子又在对着那片木槿花发呆，心头虽然有些毛毛的，却仍然鼓起勇气与他说话，“大太太在叫您呢。”

“喔……”我这才回过神来，对她微笑致意，“好，我马上去。”

顾名思义，大太太就是整座府邸的前女主人，我的亲生母亲早就在我十岁的时候得病去世了，后来我被过继到公主名下，这或许也是一种幸运，

公主没有嫡子，她索性就将我当成未来继承人培养，在父亲死后我也毋庸置疑的成为这座府邸的主人。

话说回来，父亲死的时候也才不过三十余岁，谁都没有料到他去的如此之快，最快接受这件事的人也许是我吧，十二年前，静一在我身边永远的

闭上双眼；七年前，母亲在病痛折磨里终于得以解脱；三年前，我跪在父亲的榻旁紧紧的握住他冰冷僵硬的手，而几个月前，疼爱我的大太太也寿终正寝了，在这十七年生命中我不断的送离他们，何尝不懂得斯人已逝的滋味呢？

“大太太。”我向那雍容华贵的美丽女人行礼，她则笑着对我点点头，示意我快入座。

前段日子，大太太就认为我该娶妻了，但她只会给我提建议，并不会逼迫我，我想至少在这一方面我还算得上是幸运，至少比父亲幸运，很多人都说我跟父亲长得一模一样，但我并不想走上他的老路。

他现在，终于得偿所愿，去追寻已逝的恋人了。

“大人啊——大人！”

我虽然在梦中看不清她的脸，但白衣女子总是笑语盈盈，站在一片花海中向我招手，梦的时间久了，我也开始幻听，在木槿花下，在窗外，在房间里，在墙角……那名女子就如同鬼魅般如影随形，许是我的心魔吧。我到底是真的疯了。

毫无理由，我忽地又想起当年，我以为静一是睡着了，结果大半天过去她还是毫无反应，我很生气，就推了她一把，却没想到她直接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自己起来，我害怕的泪如雨下，抱着她的尸体就嗷啕大哭，闻声赶来的人们发现了静一的尸体后各个面露恐惧之色，后来还是大太太吩咐人将她暂且搁置在柴房，等到我的贺宴办完之后再处理，就在我的六岁贺宴当天……听到消息后骑着骏马匆忙赶回的英俊青年不顾周身狼狈与他人目光，直直闯进被封闭的柴房，“静一——！”他的呼唤声是那么的悲怆，没有人敢去拦他，也没有人敢过去旁观，他直直的跪倒在地上，双臂紧紧的搂着女人冰冷的尸体，脸上爬满了泪水，我被母亲抱在怀里不让过去，依稀记得，那时的母亲眼眶中也蓄着泪花，与静一打过交道的人们也无一不在悲叹着她的早逝，他好像疯了，又好像没疯，他的外表看上去还是往昔的那个优雅温和的青年，却目光呆滞，若是了解的再深一些，就能看到他的心已经千疮百孔了。

“静一……你睡着了吗？”

“真是的，怎么能在这种地方睡着呢……”

“我的静一睡的真香呢……”

这场贺宴主角的父亲，府䣌的主人，公主的驸马，竟无形象的跪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抱着早已冰冷的尸体喃喃自语，任由那些宾客向自己投来讶异的目光却视若无睹——英俊的青年怀里抱着纤细脆弱的女子，那爱怜的神情，小心翼翼的动作，怎么看都怎么美得像一幅画，却委实诡异。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父亲后来把静一带走，带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曾经逼问过父亲，可是父亲却对此只字不提，仿佛这个世界上再无她的存在般，可我记得她，一直记得她，不明所以，莫名其妙。

“大人……”

我抬头看去，又是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树下向我招手，用断断续续的声音呼唤着我，我沉默了片刻，收起桌上的竹简，彻底没了看下去的心思。

最近我不怎么做梦了，因为梦中的女子过早离世，而且就和静一一样，死在我的身边。

雪下的很突然，我几乎是毫无查觉的就病倒了，浑身上下烧的滚烫，迷迷糊糊间，我看到榻边有一个女子的身影，她明明早已泪流满面，却总是倔强的咬着下唇不出声，此刻，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没有惊讶，没有意外，仿佛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我就这样着迷的看着她，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接近，这样的梦真是久违了……看着看着，我突然听到有谁在说话，声音或许是我的，或许不是我的，那个声音是这样说的，“这里没有别人，你不抱我吗？”

……也是，我从未如此的渴望一个人的怀抱。

女子好像怔愣了一下，她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便上我将我的上半身抱起，我的头靠在她的胸口，她是那么的单薄，皂角的清香索绕在我的鼻尖，我只觉得周身一片温暖，但求这场梦永远不要醒来。

别走了……我每天都在想念你，你就陪在我身边吧，我好累啊……别走了，求你。

不知何时我开始悠悠转醒，眼前的女子幻化成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梦蝶，她看着榻上少年眼神逐渐清明，激动的差点没哭出来，“哥哥，你终于醒了！”

“……嗯。”

“太好了，我去叫医师过来！”

我看着她因为高兴而露出的美丽笑容，心头有些不是滋味——她或许不是我的妹妹，这点我是知道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一个流言开始慢慢传播——公主生下的梦蝶小姐并不是大人的孩子，而是公主身边最宠幸的那个侍卫的孩子，前任大太太听说这件天大丑闻后脸色丑陋的很可以，但大人却仿佛没受一点影响，仿佛这件事与他无关似的，因为公主身份尊贵，那些帮忙传播的人没多久就消失不见，事情渐渐的没了下文，这个流言也就逐渐销声匿迹了，可是我的心底却隐隐的指向那份答案——

也罢，不管梦蝶究竟是谁的孩子，都共同生长在这同一屋檐下这么多年，早就无所谓了，再说追究下去最后下去又能得出个什么结果呢？彼此心知肚明就可以了。

医师后来又为我开了几副药，喝完之后的两天我就很快恢复健康，傍晚，我站在花亭里，那些在寒风里不停抖动的梅花花瓣宛若一个人飘飞的衣摆——我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是啊，毕竟静一早早就离世了，丢下我一人……世上哪里还会有让我如此爱恨不得的人呢？真是无情的女人啊，明明说好了会一直陪着我，到最后却还是自己先走了。

是的，就算是我再怎么逃避，这也终究是事实——我对梦中的女子动了心，即使她是父亲的情人，我却仍然不可避免的动了真心。

有的时候，我会想——你为何还不回到我的身边来呢？已经十几年了啊……人真的会有来世吗？

我在年幼之时便就很喜欢她，从别人那里打听到她与父亲的故事后，还暗暗吃醋跑到她身前去质问她会不会嫁人，哈哈，想想现在自己那个时候也才不过五六岁的年纪，真真算得上是年少轻狂，后来也一直忘不了她，直至父亲去世，梦到她的次数也与日俱增，在梦里，她会在我生病的时候拥抱我，会在我学习的时候蹲在一边张望，会在我烦闷的时候逗我开心……梦境过于真实，让我情感的涌动再也无法停止，莫不成是我被父亲附体了？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暗自轻笑——对的人走的太早，而留下的人又觉悟的太晚。

“大人……大人啊。”我骤然回头，果然，又是那个模糊的身影在向我招手，“不要这样了……”我呐呐的呻吟着，慢慢俯身抱住双膝，为何我一定要遭受这些苦楚呢？为何我会思念一个人成这副模样呢？静一啊，倘若我就此离开，会遇到你吗？想到这里，我忽的陷入了沉默。

“哥哥，你要去哪里？”梦蝶恰巧看见他穿戴整齐，一副准备出门的模样，说道，“都这么晚了。”

“这里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就回来，在我回来之前你要好好的守着这里哦。”以后，这里也就交给你了，有你和大太太在，这座李府怎么说也不会很快消亡的。

“嗯！”听着他难得的亲昵语气，她兴奋的点了点头，“快去快回哦！”

我没带任何仆从，身下骑着一匹马，腰间配着一把刀，这就是我最后需要的东西，我操控着马儿慢悠悠的向着无人的僻静之地走去，那一晚我下定决心，等到夜色彻底笼罩大地之时，我就要去找她。

如果你无法回来，那我去找你也可以。

时间渐渐流逝，我周边的环境也越来越暗，逐渐伸手不见五指起来，远处的麦田后有几个微弱的亮光，大抵是这里的农家吧，我就在这附近将马匹拴好，拨开树枝向深处走去。

这真是个美妙的夜晚啊，连布谷鸟都在为我鸣唱，我深深的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从刀鞘里“锵”的拔出长刀……

“大人……大人不要这样做。”又是这个声音，又是这个令我魂牵梦绕的声音，我四处张望，远远的，又是一个女子的身影，“来这边……大人到这边来。”

“什么？静一你说清楚！”我连忙将刀收起来，向着女子所在的方向走去，“静一！”

在一片“沙沙”声中，我的叫声显得那么凄厉，我跟随那道身影走着，走着走着，渐渐的离开了这片麦田，到一片空旷的空地上去了。

“这位大人？”怯生生的嗓音宛若一道平地惊雷，炸在我的耳边，“静一？”我下意识的回头，满脸愕然的看着这个至多不过十岁的孩子，那双又圆又黑的眼睛仿佛跨越了时空，再次凝视着我。

“您……您迷路了吗？”

他听见这边有声音，所以壮着胆子到这边来查看情况，结果却看见一名华丽俊美的少年茫然的站在这里，而且……他看着少年腰间配的长刀，害怕的咽了一口唾沫，他正想再说些什么，少年却狼狈的朝自己扑了过来，他被压的直接倒在地上，疼的他呲牙咧嘴，他既纳闷又生气，可是少年那仓惶无助的表情却看着他心头莫名一软，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们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直到现在才在这里重逢，“静一啊……”

冲动终于占了上风，我哽咽着抱住这个孩子，“……静一啊。”

孩子感到颈肩的衣服变得温热的潮湿，他吓了一跳，下一秒听到抱住自己的少年呼唤的名字后除了担忧又纳闷起来，“咦？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我当然知道……我怎么会忘记你呢？

后来，我的理智逐渐回笼，我尽可能和蔼的与这个孩子沟通，得知他是住在这附近的农户的孩子，父母刚去世不久，我陷入了天人交战之中——除了是个男孩，其他的基本符合。

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他的年龄差不多，有着一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甚至他也叫“静一”……

孩子看着身边少年陷入沉默，有些忐忑的问道，“您怎么啦？”

我又沉默片刻，才道，“……静一啊。”

“是。”

“你还有别的亲人吗？”

“没有了，家里就剩我一个。”他这是想干什么？

我几乎是毫不犹豫的点了点头，“那好，跟我走吧。”

“咦咦咦？！”我看着那个也叫“静一”小孩吓了一跳，我以为是我不小心冒犯到他了，于是为他找了个台阶下，“你有主人吗？”

“不是……”静一红着脸摇了摇头，“很奇怪的感觉啊……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面？”仿佛这个英俊少年的一颦一笑自己都很熟悉，熟悉到有些想哭泣……

“是啊，”我微笑着看向他，向他伸出手，眼神中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期待，“一起走吗？”静一犹豫片刻，便将自己的手覆了上去。

不管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