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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极燕鸥

燕鸥

-06-

第一次对裴其详产生冲动是在一个午后,且地点还是在海边。

我踩在裴其详的肩膀上,翅膀有意无意地往他耳廓里磨,耳根很快被我挠出红晕。

裴其详俱身慵懒,踱步至一海滩时,我俩的视线被眼前热吻的情侣卡住,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裴其详咽口水的声音。

裴其详应该是紧张了,要不然耳根的红晕怎么加深得这么快。

我听见他说:“小燕鸥,这里不适合我们,还是找别的地方吧。”

我当然不舍得放弃逗弄裴其详的机会,急忙横飞到他面前拦路,不让他逃走。

他倒好,一把抓住我,塞进怀里,一路小跑扎进鲁冰花海,才肯将我放开,自己平躺稳住喘息。

我挑衅地叫了几声。

他看了我一眼,面上的红晕将紧张暴露无遗,我倨傲地踩在他胸膛上。

“爱情真美好。如果可以…”

他欲言又止,又瞥了我一眼,说“算了。”

我突然很想亲吻他的嘴唇,即使想法很奇怪。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没等他回神,就上前品啄他的嘴唇。

裴其详的嘴唇比沙滩柔软许多,是一次不错的体验。

这令我催生出另一个大胆的想法——如果可以,我想践行一个疯狂的念头,便是一直亲吻裴其详,包裹他,占有他,对他做尽独属于恋人之间的各种事。

还未细想,裴其详揉了揉我的脑袋,拍散我的遐想,指腹贴着我尖锐的喙,笑着说,“小燕鸥,别闹了,我们先回家,回家让你啄个够好不好。”

我扑腾几下羽翼,表示对他愚笨的愤怒。

但很快又被他温和的大手安抚下来,温驯地立在他手心,他盯着我,几秒过去,低下头很轻地点了点我灰色的脑门。

说:“我也喜欢你呢,小燕鸥。”

时间如同冰川消融般缓慢,我愣了一下。

回家路上,脑子发胀,我开始庆幸我不是人类,要不然此刻内心的羞涩定会和盘托出,演练成面上的酡红。

可真是魔怔了,我居然会对一个人类产生感情,十匹牛马不相及,拉也拉不回来。

如果裴其详没有吻我。

我可能不会意识到,我原来可以泯灭鸟类的兽性,可以和人类一样,参透喜欢的含义,毫无意识地去爱上一个人类。

这一年,我不再是一只待在光明之下的北极燕鸥,不再向往白茫皑皑的极寒之地。

因为裴其详,我生命里出现了很多不同的色彩。

譬如紫色浪漫的霞空,蓝色梦幻的极光,和裴其详墨色、晶莹剔透如宝石的瞳孔。

我在那里面看见了我灰白的羽、红色的喙与脚、黑色的头和项。

还有裴其详的真挚和我异常激烈的欢喜。

如果可以,我想永远陪在裴其详身边。

-07-

第一次见到裴其详的父亲是在一个逼仄的雨夜,海风癫狂的程度较我来到冰岛的那天不相上下,破旧的房门被灌入的暴风狠狠扇了几巴掌。

男人携一身雨意闯入屋内,给本就不温暖的空间增添一劲不合时宜的湿冷。

男人走进来拍了拍裴其详的头,动作很亲昵,示意裴其详出去说话。

我很不喜欢这个突然闯入的男人,只因他触碰了我想要的人。

我见裴其详皱紧眉,便以为他会拒绝,可下一秒,裴其详和男人走出了门。

我气急败坏地横飞出去,跟在他们身后,听他们交谈。

凭我对人类语言消极怠慢的学习方式,逐渐拼凑出一个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眼前这个粗矿而不知礼数的男人是裴其详的父亲,也是雪猎岛的主人。

这层关系稍微让我放心点。

雪猎岛是一座孤立于北极和大陆的岛屿,唯一仰仗便是丰富的地热资源,岛民以出海捕鱼为生,他们严格遵循与自然的合约,从不伤害岛上的动物,也不会刻意破坏岛上的植被。

岛民本应过着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日子,近几年岛上的生活却迎来巨变,不仅海滩上出现多具海鱼、北极枭等动物的尸体,就来路过的候鸟也未能幸免,海面多出一些来路不明的垃圾。

海豹和海狮都不敢再随意蹿走,躲在洞口,平日里嬉闹的海面风平浪静,岛上的水源也出了问题,凡是喝过水的老人和小孩皆一发不可收拾地生起奇怪病。

因为岛上的食物和水源极速短缺,身为岛长的男人不得不带领村民,奔赴大海,另寻一处生存之所。

我原以为男人是要让裴其详一起去,不由得紧张起来。

直至听见裴其详问,“父亲,为什么不让我和您一起出去?我是您的儿子,我理应为大家出一份力。”

男人面露难色,摇头,叹了口气,才拍拍裴其详的肩膀安抚,“其详,就因为你是我的儿子,你才更不能出去,出海很危险,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谁来照顾剩下的家人?”

男人把“家人”两字咬等很重,我顿时对面前的男人肃然起敬,原来人类也会把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称为家人。

裴其详握紧拳头,像是失去魂魄般,揶揄:“可是…”

“其详,你就听我一回吧…”男人明摆着不让裴其详拒绝。

半晌,答案落幕,裴其详低垂眼,郑重其事地点头,默认了。

送别那天,裴其详栽了一枝鲁冰花,插在破烂的船只的栀杆上。

男人走过来和裴其详拥抱,慈爱地揉了揉裴其详的脑袋,我突然明白裴其详举止的温柔是从何而来。

我静静地看着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对自己的孩子温和地说,“其详,我答应你,一个月之后我会带着好消息回来。”

这个承诺很可怕,像是暴风雨前的朝夕,压制希望,充斥绝望。

裴其详点头失笑。

他静默地看着那艘船在海平面上消失。

裴其详那天岸边站了很久,我知道,他不希望男人会食言。

可现实往往不会给人类让路,裴其详在港口等了三个月,也没再见到那艘破旧的船只的身影。

我知道,裴其详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08-

凛冬将至,岛上的生活迎来了最严峻的时令。

善良是凌迟恶魔的助手,拥有这种特质的人类须是众生翘首以盼的天使

他们干净,热情,对人间倾注无休止的良知与血汗。

裴其详就是这样的人。

万恶的贫穷使裴其详饥饿、潦倒,即便如此,他仍然愿意将仅有的食物让给一对母女,自己在家受饿过冬。

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拿出省下的鱼干给我,嘱咐我往南飞,让我回归族群。

“是我太自私,不想孤单,所以一直没告诉你,希望你不要怪我。”

他笑得像犯了错的小孩,明明是苦涩的,却还强撑,让人不知是心疼还是气恼。

因为饥饿,裴其详的眼窝深陷,结石紧绷的肌肉变得柔软冰冷,让我不得想起海滩上那些海鱼临死前的惨状。

我的心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硬梆梆的,贴着裴其详脆弱的脸,脑袋拍了拍他的嘴唇。

我第一次有了想变成人类的冲动,想对裴其详说,我不会怪你,我不想你死。

可是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一只欧鸟,所以我连一句对裴其详关心的话都不能说出口。

-09-

我没走,依旧留下来。

但裴其详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平静的面容看不出喜怒。

他不再出门,也不再去海边沐浴,更不再同往日那般和我嬉戏,仿佛对一切都失去了希望,总会独自一人望向辽阔的大海。

欧鸟的愚钝不可估量,我只当他难过,被艰苦压折了意志。千方百计地找一些东西激起他生的希望。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他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

我像往常一样,飞到他面前,故意做出一些丑态引他开心,我记得他最喜欢我犯蠢的样子。

裴其详抿唇,摊开手掌,我很听话地在他掌心停落。

他突然问我:“小燕鸥,有时候我真羡慕你有一双翅膀,能去很多地方。”

我很愧疚地低下头,因为他不知道我的迁徙不完整,没有到过很多地方。

“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了,能不能劳烦你在外面,随便带点什么都好,把它带回来,让我也看一看?”

我沮丧地晃了晃脑袋,顺臂膀踱步至他肩部,身子歪往他的颈窝,用脑袋蹭了蹭,表示抱歉。

我很内疚,为什么我不会说人类的语言。

我想说,我不愿意。

我不愿意离开你。

裴其详用嘴唇轻轻碰我头顶的羽毛,他很谅解地说,“小燕鸥,不要自责,我知道你也想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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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的每一天,我都会出去逛,虽然岛上的盛景不再,但还是尽量采集一些鲁冰花带给他。

有时候也会捎回一些破烂的小玩意儿,比如树叶,石头,贝壳,冰块,花瓣,这些零碎很快堆满他的床头。

我记得他以前很喜欢这些。

裴其详被我锲而不舍的执着逗笑,无可奈何下,虚弱地笑着,拇指抚摸我的喙,“谢谢你,燕鸥。”

我振翅绕屋飞了几圈,表示我的高兴,但在听到他一句“可以亲一亲我吗”戛然而止。

裴其详总会对我说一些不羞不臊的话,他是真不知道动物也会对人类产生感情吗?

我有些局促,但还是凑过去,极其笨拙地,郑重其事地用喙轻点他的干燥的嘴唇。

然后迅速抽回脑子,余光瞄他的反应,其实很想问“这样你会好受一些吗”

裴其详抿嘴角,半晌吐出一句“谢谢你。”

又说一句“你这么迷人,要是一个人就好了。”

我瞬间破了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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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我以为上天再可恶也会善待好人,日子会慢慢变好。

直至有一天,裴其详从低矮的屋子走出,金灿灿的阳光洒在他身上,气色好了不少,他和我说想出去走走。

此时他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瘦骨嶙峋,身体如一架枯槁的树枝,我有点担忧,但不敢扫他的兴,跟在他后面。

可一阵寒风凛冽袭来,裴其详就被轻易地逼回去,在冷空气中剧烈咳嗽。

不出意外的,随一声“砰”,裴其详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疯狂地嘶叫,翅膀,爪子,喙在裴其详身上动辄,想叫醒他,可都无济于事。

最后难过地看着他越来越冷白的脸。

彼时天空飘落雪花,我就这样,雪渐渐积厚,我尽力的帮他拂掉雪花。

我做出一个拥抱的姿态,捂热他结霜的脸。

好在在雪下到一半,他就醒来了,凝视着我,眼里的笑意很单薄,说一句“小燕欧,不要害怕”,下时我又难受起来,可惜燕鸥不会哭,要不然我一定哭成河把他淹死。

但裴其详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

裴其详扯着破败的身子,在大雪中艰难行走。

半中途,裴其详突然停下,我正好奇,就被眼前的一幕刺痛了心扉,几具海狮的尸体扎堆在一团,凝成一块冰塑。

裴其详走过去,手放在海狮的尸体上,肌肤被冻出粉红色,他的身子颤抖得厉害,我沮丧地贴过去,想安慰他。

裴其详扭过头,泪水被冻成晶莹的冰粒,鼻头红红的,对我说出一个美好又渺茫的谎言,“我们都会好起来”的谎言。

继而他扭头抹了把脸,生怕我看出端倪。

但我知道,这个曾经异常坚强的男人,在这一刻,终于哭了。

我很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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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裴其详本就孱弱的身体受了寒,雪上加霜,颜面生了冻疮,红色的肿块爬满他曾经麦色健康的皮肤。

不知还生了什么病。

有时他疼得全身打颤,四肢蜷缩成比蛆虫还要狰狞的姿势,好像病的不止是体表,还有内里的五脏六腑。

似乎都烂透了。

我心绞作一团,期盼谁能来指点一二,我想让裴其详好起来,让我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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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

窗外的雪山似乎在雨水的消融下,微乎其微缩了半截。

裴其详对我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依旧是那句脆弱又单薄的谎言,“不要害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但我已经不太愿意相信,因为他的样子看起来是这么脆弱,身子瘦如纸片,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跑。

就连润红的脸色也碍于极昼的严寒,冻成惨淡的灰白,黑色的发丝不再柔软,我蹭上去时,硬梆梆的发丝扎得生疼。

裴其详讪笑,“不要闹我了。”

连开玩笑的语气也是这么无力。

我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事实——裴其详终于变得和他这件破旧的房子一样,黯然失色,贫瘠,单薄,且渺茫。

而这个苗头止步于一个光点,而后放大,逐步变幻成一个清晰的,悲惨的事实。

这一点都不好。

我的心随耸立山头的雪松颤了颤,试图用自己那匮乏的鸟语啼叫几声,以此安慰他眼底一泓甘河。

裴其详,我想要你好好的。

-14-

我曾在富士山下见过樱花凋亡的壮景,花瓣在我眼前晃过,转瞬即逝间,繁花落盏,无数个轮回尘世、红尘滚滚都如过江之鲫般潺潺而来。

兴许死亡不可怕,但对于撞见的人才可怕。

从前死亡对我就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简单,没什么可害怕的。

可如今我不得不害怕了,因为裴其详快要死了。

是的,裴其详快要死了。

人类往往喜欢用死亡逃避一切,令留下的人缅怀悲悯,可我偏偏不喜欢缅怀,我要长明灯亘古不灭,爱欲矢志不渝。

北极燕鸥的精神是至诚至善的,我们一生都在追求光明,并愿意为此献上一生,因而我们对死亡毫无畏惧。

但此时的我,却因为裴其详,对死亡望而却步。

-15-

死亡很胆小,它总会在我来不及悲愤时降临,裴其详在一个极昼的午夜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裴其详死的时候很安详,似是没有受到什么苦痛,眼皮下的细密的青筋颜色加深,我低下头,喙碰他的鼻尖,蚀骨的寒意触及至此。

我知道这个人死了,彻彻底底死了。

但我不甘心,依旧心存妄念,妄想他的灵魂还未消亡,尚在人间。

如果可行。

我必定、必须要捉住这一丝渺茫的机会,向裴其详表明自己的心意…

于是我飞至他的床头,亲昵地啄他的眼皮,努力地表达我的爱意,可是一切都来不及了…生命是如此脆弱,我连他的名字都未曾叫出口…

此时的我真想对他说:裴其详,我们做一对欧鸟,来年春天,一起去看看海,好不好?

可这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提问,因为回答它的人已经永远离开了人世。

裴其详一生都在追逐光明,我坚信他和我是一样的。

但谁能想到,“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非是物种的生殖隔离,而是亘古不变的自然定律——死亡。”

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我必定会陪他一起离开雪猎岛,去往更繁盛的人间。

那里绝对会是我们的天地。

但是他死了,我会替他完成夙愿,离开雪猎岛,继续逐日,追求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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