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污夜》

第13章《污夜》

说实话，冬静影心里有些说不明的小抗拒，水葱似的手指却出于温顺的性格敲出“好的”，微信自动显示出好几个萌哒哒的卡通表情包，她选了妹妹冬浮光最喜欢的“蜜桃猫”系列。那只没有鼻子的小白猫眨巴着“星星眼”，乖巧地“喵”着表示同意。

对方也秒回一个同系列的“喵”，再配上姐妹俩一个木之本樱、一个小可的头像，像动漫人物比赛卖萌。

冬静影和冬浮光都很喜欢猫，讨厌并害怕狗，这使性情迥异的她们少不了共同话题，缺憾是她们的母亲康霓有洁癖，人虽开明却在不许养宠物上态度决绝，姊妹俩只好在网上“云吸猫”，安慰自己将来会有猫的。

“小冬冬，我洗好啦……咦？又在‘吸猫’？让我瞅瞅！”叶玲瑞裹着浴巾凑近躺床上看“猫片”正不亦乐乎的冬静影。出浴的她像块白藕，身上的水汽都热乎着，散发出淡淡的沐浴乳的馨香。

“姐拿着看吧，我进去啦。”冬静影把新换的OPPO手机丢给头上包着干发巾的叶玲瑞。她的手机壳是仿真布偶猫，看着十分精致，又提醒：“记得穿好衣服，空调开着，别感冒了。”

“好滴，贴心的小妹妹！”叶玲瑞明明比冬静影年长还婚育过，却仍像个令人操心的孩子，双腿岔开毫无形象地坐床上，拿着冬静影的手机，兴致勃勃地刷着“抖音”上网友分享的养猫日常小短片。

冬静影背对此时正好没心思偷看她身材的叶玲瑞，褪下睡裙裹好浴巾才进了浴室。就算一个人时，她也不会赤条条的。

打开的花洒绽出温热的水花，大大小小的水珠滚落、打转在她凝脂一样的肌肤上，很快溜下去，根本站不住脚。

常说“以水为净”，再脏的东西都能一尘不染，可手中的花洒淋到肩膀时，许是胳膊肘不慎误触水龙头，以致大幅度调成烫水，煮汤般的滚热，瞬间把走神的冬静影烫出尖叫。她忙关上，听到门口叶玲瑞关切的声音：“咋啦？没事吧？”

“没……没事。”张口的声音粘了些火辣辣的哭腔，回过神的冬静影瞟着自己被烫得红通通的左肩头，突然睁圆眼睛，花洒“哐当”掉地上。

“小冬冬？”门外叶玲瑞的声音越发急切起来。

冬静影捡起花洒，轻轻地打开后，本就细柔的声音被水声冲得朦胧起来：“哈哈……手滑了，刚不小心烫了自己，又把花洒掉地上。”

“吓死姐啦，小心点儿哦。”

“好的。”

水声慢慢大了起来，草草掩盖住一切。适宜的水温若海浪洗涤冬静影干净的身体，可不知为何，左肩头被烫伤的红痕却开始发冷、发痒，像一块被暴力撕裂的疮疤，露出血腥中刻入骨髓的痛……

“都滚！！！人渣！！！”

冬静影闭眸咬牙，脸蛋红得快滴出血泡烂皮肤，以唇语撕咬出这几个字。脑中不可避免地浮现出刚到新家升初一时，自己文胸的肩带是如何在课堂上，被坐她身后的男同学先隔着衣服用手解开，最后还悄悄把肮脏的爪子伸进她洁白的校服内挑出，再用剪刀绞断……

“还戴那罩子干啥……都变形了……改天给你买新的……”

“不用，还能凑活穿。”

同样的人间夏夜，不同的人生命运，造就千奇百怪的人世戏剧。

在城市现代化中，被遗忘为“老古董”的咸阳市秦渭区，郊外一排排民房是城市脱落的乳牙，破旧得连屋檐都爬满苔藓和绿锈。

室内的吊顶灯泡在三角灯罩的围堵中，照不全这个狭小凌乱的屋子，只能借着疲弱的光，掠影出掉了漆的柜子、缺了腿的桌子、过了期的牛奶、发了霉的面包……以及不远处蚊帐外，上身已穿好盛崇中学标志性的“小白菜”校服白短袖，腿上还光着的女孩。

“对了……甜恬……刚微信给你转了五百块当零用钱……可以买吃的……也可以买练习题，加油，你一定能考到北京的……”

发灰的白蚊帐里，伸出一支充满肌肉的麦色手臂，揽住女孩不盈一握的纤腰。她明显抖了下，不动声色地推开，穿上深蓝色校裤后，对那个依然没探出头的人，飘出一声听不出情绪的“谢谢。”

那人打了个哈欠，显然还困着：“啊……急着穿好干啥……每次不得洗澡么……今晚要不一起……”

“不用了，哥，你先洗去，我再背会儿单词。”

没等这个“哥”回应，少女立马推开门再轻轻关上，像怕吵到床上那个声音还拖泥带水着浓浓倦意的人。

屏幕左上角摔出蜂窝状裂纹、表面勉强光滑的小米手机，在夏甜恬手中发出冷白色的光，照着她没有表情的白瓷娃娃一样的脸庞。

她的手机壳也是透明的，没有丝毫雕饰，锁屏界面是白茫茫的雪景，时间显示22：00，一个八月盛夏中难得剥下傍晚都延绵翻滚的酷热，沁出丝缕幽凉的时刻。

除了那笔转账，空荡荡的界面，既没有挂念她的人给她发消息，也没有她挂念的人需要发消息，只需瞥一眼时间，提醒自己别再耽误这个已被打乱的夜晚，夏甜恬毫不犹豫地锁屏，借着屋外暗沉沉的路灯和天上孤零零的月光，翻开一个封面皱巴巴、边角成毛边的嫩绿色笔记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着洋文，被这个中国女学生以蕴含中国古韵的字迹，书写出特有的中式娟秀。

“Yesterday is a history，tomorrow is a mystery，but today is a gift.”夏甜恬以标准的英式发音读出，裂出几缕血丝的唇边的讽刺却浓郁起来。

昨日已成为历史，未来神秘未知，只有今天才是一份礼物。

瞧，老外都用这种“心灵鸡汤”来安慰众生，并久而久之成为中国英语作文考试中“烂大街”的套用句式，堪比清朝的八股文，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那么她的昨天，是生死都不可扭转的历史；她的明天，是足下那不敢想象的荆棘；而她的今天……

“滚！！！滚远！！！”她莫名其妙地从喉咙深处，嘶吼出这声不像人类发出的声音，手中的笔记本被发狠的手劲儿拧出狰狞的痕迹，特别是这句正好被她书写在右下方的英语谚语。

只见本上她用汉语翻译的“昨天”倾斜成陡坡、“未来”凹陷为深坑，而“今天”就像被碎石掩埋的猎物，面目全非、尸骨无存。

“大王叫我来巡山①……”

“狼爱上羊啊爱得疯狂②……”

“你那该死的温柔③……”

从《西游记》的诙谐，到后头现代流行情歌中为情所困的伤感，被不远处那个一手拿着快空了的啤酒瓶，一手拉着一运转就发出拖拉机般噪声的平板车的光头，用醉醺醺的烟嗓唱出后，反而把烦躁的夏甜恬不合时宜地逗笑了。

“那一夜……你没有拒绝我……那一夜……我伤害了你④……”光头似乎醉到极致撑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路灯下，靠着电线杆，脊背使劲儿蹭着金属上的凉爽。

他上半身穿着被汗水腌透、被尘垢浸黑得不能再称为白色的背心，腿上一条黑短裤，脚上一双蓝拖鞋，年纪不到四十岁，是个一直徘徊在这片被日新月异的城市化遗忘在繁华以外的偏远郊区，平时靠拾荒为生，名字、生平都一概不清，攒一点儿钱就挥霍完买酒，名副其实的醉鬼。

夏甜恬老远就闻见他身上刺鼻的酒气，蹙眉往后退了退。可单薄的背一挨上门，又是一块针毡，一时前后两难，不禁感慨这才是夹击在“昨天”与“明天”的追悔与妄想之间，拼命艰难求生的“今天”呀。

“哈哈哈……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⑤……嗝！”光头看样子流浪惯了，养成随处一倒，就能席地而睡的本事。

夏甜恬冷眼观望，估摸里头那人应该洗完了，绷着脸正想回去，却见光头迷迷糊糊中，从平板车上一个格外眼熟的袋子里，扯出一条浅蓝色毛巾被，扔在他脏兮兮的身上。

如果没认错，那是一条现在被弄得更脏的毛巾被，也是今天中午放学时，被那个冬沉璧不慎掉地上的毛巾被。

那颗原本长久冷寂到对任何事都毫无波澜的心，蓦地被揪得疼起来。夏甜恬握紧拳头，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朝他走去，脚上鞋带松垮垮的卡其色帆布鞋，都对地上被蹂躏千万遍的泥土恭敬起来。

【注释】

①出自2000年六小龄童等人主演的《西游记续》。

②出自汤潮演唱的《狼爱上羊》。

③出自马天宇演唱的《该死的温柔》。

④出自谢军演唱的《那一夜》。

⑤出自奥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创作的《摇篮曲》的中文填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