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颜嫣》

第12章《颜嫣》

中国婚姻法对结婚年龄有明文规定，男子不得早于二十二周岁，女子不得早于二十周岁。换言之，冬静影的生母一定在十八岁前就生下她。

关于亲生父母，冬静影从长辈们那儿依稀得知，他们早在自己出生后不久因一场火灾遇难，烧得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把怀疑、猜想、思念都像小石子般砸向她，虽因没什么印象而不太疼，但皮肤终归被擦伤。

失去双亲的冬静影上初中前，一直被有俄罗斯血统的外祖母养育，那时作为军人出身参与过解放祖国的外祖父也健在。

两位老人晚年生活依旧安逸富贵，对冬静影更是疼爱，捧成掌上明珠，一度让她快忘记了自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

然而，每次开家长会都只能请来老两口的自己，一问起父母，哪怕只言片语，外公外婆都有些异样。

那种异样也许是不愿提及已故之人、以免引起他们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心，也许包含了怕引发她自己对身世凄凉的伤感……

总之，冬静影对生父生母近乎一无所知，就连母亲的名字，康霖，还是从姨母康霓那儿知道的。至于她自个儿被收养前的名字，也不是现在的冬静影，而是一个与康、冬两姓毫无瓜葛的颜，缀着“嫣然一笑”的嫣。

颜嫣，这是冬静影的本名。

为什么姓颜？为什么名嫣？外公外婆从不明说。问他们自己爸爸是不是姓颜？两人的脸色马上阴下来，像她小时候最怕的雷雨天，压城欲摧的样子，似乎随时会劈头盖脸出电闪雷鸣。久而久之，她讨厌起这个不仅来路不明，还惹家长生气的名字。

相比之下，还是养母康霓在她上初中前接她到新家时的解释，才使她对这个名字有了改观。

“颜如舜华①，姹紫嫣红，形容的不正是我们漂亮的嫣儿吗？”

不愧是享誉中国西北文坛的康大才女，即使还有冬静影能察觉到的她对自己双亲的轻描淡写，但这个解释又让她重新喜欢上这个本来就很美的名字。

“但我建议嫣儿还是改了名好些，不然和阿光阿璧他们一对比，倒不像我们家的女儿了。”即将成为自己爸爸的姨夫、被誉为西北大学考古系才子的冬淮的善意提醒，又给了自己新的名字，冬静影。

“浮光掠影，静影沉璧。”这句出自北宋文学家范仲淹创作的《岳阳楼记》的千古名句，成了她选择自己名字的范围。其实，冬静影更喜欢“浮光”这个名字，因为有了光，才能投影于璧。

那时她本想继续叫颜嫣，只是加个姓氏而已，冬颜嫣也没什么不好的，可和“浮光掠影，静影沉璧”到底不和谐。尽管改名不是强制，新爸妈比外公他们开明许多，懂事的冬静影还是在“掠影”和“静影”中，选了“静影”。

不是她不喜欢“掠影”的轻盈逸远，而是不敢离“掠影”前的“浮光”那么近，这多少掺杂了她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因为那个叫冬浮光的女孩，比她小六岁的表妹，是一个由内而外散发出万丈光芒的天之骄女。

冬浮光，一九九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出生，冬淮与康霓的长女，冬家最耀眼的存在，宛如一只高贵美丽的白天鹅。

她像翻版的康霓，母亲姣美的容貌、活泼的性格、自信的态度、卓越的成绩……都淋漓尽致地为她继承。相比之下，长得没她好看、个性没她开朗、学习没她优异的自己，就像一只毫无光彩、唯投暗影的丑小鸭。

这个小表妹最让冬静影钦佩的是，在她马上升初三的那个夏夜，竟听取了养母的疯狂建议，在男生宿舍楼下公开喊楼，对将要毕业的暗恋学长告白。那是冬静影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事，就像自己上初一后，对那位一直把她的数学辅导到高考的段氓哥，她都怂得不敢告白……

“取快递？”

“谢谢颜师！”

“谢谢颜师。”

流动摊上的对话，在冬静影最后的沉默中悄然结束。待叶玲瑞和她回单位后，门房大爷一如既往地亲切问候两个到货架前的姑娘时，冬静影才发出比叶玲瑞更平静些的声音。

“心情不好？”

很奇怪，天明明完全擦黑，就算庭院的灯像古装剧里漏了风的纸灯，暗沉昏黄的光在门卫颜师的脸上阴暗不定地浮动，他都清楚地看见自己尽力隐藏于眼中的寂寥和落寞。

“哪……哪有。”冬静影避开颜师那双像新疆维吾尔族人般深邃的黑眼睛。她三年前刚工作不久，门卫恰好换了个人，就是如今这位她只知道姓氏的师傅，和她以前一样的颜。

“辛苦一周啦，周末就别想其他烦心事儿，想也没用呀，早点儿休息吧。”颜师应该六十多了，长了一张笑脸，不说话都笑眯眯的，瞧着十分亲切和善。

他一笑更把脸上仿佛嵌进骨头里的皱纹，挤压成密匝匝的千沟万壑，镌刻着唯有冬静影能莫名其妙地感知到的某些疼痛的印痕……

“谢谢您。”冬静影真诚地感激，叶玲瑞不知何时抱着比她怀中更高一摞的快递喊她进楼，她忙追过去，又忍不住回头对灯光下面容和蔼如故的颜师笑了笑才进去。

她们的办公区和宿舍都租在小区同一栋公寓楼，平时上下班几分钟搞定。两人的新宿舍在公寓楼的顶层六楼，是宾馆式的两人间含卫生间。

叶玲瑞一进门连衣服都不换，面朝下摔在靠门的床上，这是讲究的冬静影无法忍受的。她克服疲惫，先把连衣裙脱下换上粉蓝色睡裙才一屁股坐床上，两手撑着床缓了缓神，咬牙拿遥控器对准空调，最后大功告成似的仰面倒床上。

空调和窗户在一排，安装的位置很科学，没有直对人。逐渐酝酿起的凉意灌入舒张的毛孔，穿得过于单薄的叶玲瑞打了个喷嚏，这才翻身起来，对正看手机的冬静影说：“洗澡吧，身上粘死了，你先还是……”

“姐先洗去吧，我正和我妹聊天呢。”

“感情真好呀。”叶玲瑞笑着脱光衣服换上拖鞋进了浴室，冬静影转身避开眼睛，隐约记得刚无意中瞥见一副丰满白皙的女性胴体，尽管腹部微微有些赘肉，反倒增添了成熟女人的风韵。

这是叶玲瑞这个年纪的女人特有的成熟之美吧。

水声哗啦啦地响起，夹杂着似是电视剧的声音，冬静影戴上耳机和妹妹冬浮光视频，一接通就看见自己家里那身淡蓝色睡裙被妹妹穿上。

人靠衣装，衣靠人衬。不同的人能把同一件衣服穿出不同的风格。相比于长相寡淡冷柔的自己，也只有像妹妹这么明媚甜美的女孩，才能把这么素净的颜色穿出妍丽俏皮的气质。

“哎呀姐！做新发型了？这是亚麻色么？好好看哦！”

“哈哈，下午单位让我和新舍友去南郊上级单位办事，完了后看快下班了，就买了身裙子，捎带做了头发。”

“又是蓝裙子吧？”

“猜对啦。”

小姐妹你一句我一句地拉起家常来。话题从冬静影提起的吃穿，慢慢被冬浮光牵引到小心的试探：“悄悄问，你是不想回家怕被催婚，才编了周末加班的理由吧？”

冬静影愣住，蓝牙耳机掉了一只。

她从床上捡起后戴上，把长发撩耳后瞪了眼偷笑的妹妹，抿住嘴巴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会说。

屏幕里的冬浮光没戴耳机，看着应该在房间，眨眼笑着问：“嘿嘿，这样吧。我明天能偷偷开车带着咱小老弟看你不？正好来西安逛逛，给那个‘学魔’换换脑子，欢迎你可爱的妹妹和弟弟么？”

【注释】

①颜如舜华：诗句“有女同车，颜如舜华”，选自《诗经》之《郑风·有女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