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四）

“——等会给我这儿收拾好了再走。”

他转过身来，发簪上缀了串珠玉，这般动作下轻微一晃。王贲闻言，笑嘻嘻凑上前，把他又转回去摁回凳子上，弯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对着镜子仔细看了，柔声道：“阿政当真绝色。”

嬴政在铜镜里跟他对视，缓缓抬手扯了这根格外风骚的簪子，一把拍到桌案上。

“换了换了，”王贲见好就收，摸了根新的，重新替人挽好发，“收拾完了带你出去玩。”

“干什么？”

“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

嬴政站起身来，甩开他的手：“不去，有宵禁。”

“您跟蒙上卿出去也没想到有宵禁呐，”王贲觉得好笑，半蹲下把人抱起，放在稍高一些的桌案上，一只手臂圈过腰，一手捧着他的脸，“想不想出去？”

嬴政扶着他的肩膀，一坐一站刚好平视，逆着光看不清楚脸上表情，只那溢满笑意的眼睛里亮晶晶，满满当当只是他一个人的影子。

嬴政心底说不出的欢喜，说话也就软和了不少，他的目光躲了一下，笑了笑，又压下想上扬的嘴角，视线转回，紧紧盯着王贲，故意放冷了语气：“晚上不能在外面过夜。”

“遵命，陛下。”

说实话秦汉两宫之间的这条街巷嬴政并没有来过几回，甚至是名义上属于秦界的店铺他都不认得几家。他清闲得很，大小事务尽数推给扶苏，自个懒得去管，跟着蒙恬学琴，陪着诸位将军满山坡乱跑，搜罗后世传记话本，大小事务清清楚楚排了表，令人发指地做了详细安排，日子过的格外舒坦。偏就是不好外出，这事也不知道得怪罪到谁身上，总是不愿意他跟外面不知底细的人过多来往，但也着实没理由去管，不晓得嬴政作何种看法，他自个也在秦宫里呆的乐呵，两方就歪打正着一拍即合，倒也省心。

上次出来还是上次，嬴政跟在王贲身后，手被握得紧紧的，披风宽大的兜帽挡了他的脸，他就索性没管现在到了何处，任由王贲牵着他一路往前。周围豁然开朗，嬴政抬高帽檐，看见最终目的地，还是茶楼里头。

嬴政：……

没别的地方可去了吗？

大堂里吵得很，王贲牵着他的手没放，嬴政等他的闲余仔细打量这挂羊头卖狗肉的店。一楼大厅摆满桌椅板凳，侧面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抱着筝的刚走，拿着萧的就上，此曲已毕下一首紧跟其后。布衣百姓，王公贵族，男女老幼共坐一堂，叫好声争吵声此起彼伏。二楼雅间颇为气派，装饰打点的迎合了好卖弄风雅吹嘘身份的富家子弟爱好，金碧辉煌堪比皇家藏宝阁。

他掀下兜帽，簪子被系带一挂当啷一声落地，长发散落开满身。周遭寂静了一瞬，王贲将兜帽又给他罩上，顺带搂着他的腰朝怀里拥了一把。满堂目光都聚集在了这里，嬴政皱了皱眉，还没开口，就见着谁停在他身边，把簪子拾了起来，握住他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

嬴政抬头，撞进一双带着笑的眼睛里。

嬴政的手很薄，骨节精巧又明晰，肤色极白，手指细长，指甲修建得整整齐齐，除中指第二节处留有握笔磨出来的薄茧外没有一点明显可见的伤口。分明这手也常常握起长剑，一决浮云，偏偏是见不到半分粗犷和野蛮，一如其主浸透了秦宫的骄矜和奢华，却不繁余堆砌，仍是锐利且干净。

“夜里天凉风还大，穿这么点就敢出来，下次再也不让王贲陪你了。”

嬴政就笑：“你说了算吗？”

蒙毅从蒙恬身后探出头来，从蒙恬手里接了簪子，一边熟练地给嬴政挽发，一边插嘴道：“臣要上奏啊陛下——”

“不准，憋回去。”王贲不知道从哪里摸了个手炉，塞到嬴政怀里，“咱们上去吧。”

蒙毅奇道：“嘿，你说了算吗？”

“就是我说了算。”王贲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过身没再理他，护着嬴政上楼去。

雅间烛火亮着，店家把几个人引到了即转身离去，王贲上前一步推开门，倚在窗边的人听闻动静转头来看，正巧与嬴政视线相对，他歪了歪头：“信？”

难得店四周仅这一面没有树木遮拦，月光便尽数落入屋内，与烛火争辉一样态势，霸占了近乎一半地面空间。屏风后是张床榻，被褥枕头叠放的整齐，地上铺了毛毯，本来在窗前的几案被推到了墙角，跟百无一用的烛台在一块挤着。店家依言送来了酒菜，附加几盘卖相极好的小点心，却也尽数朝案上一搁，只留了酒在身边。

嬴政喝了不少酒，那边几个人还在划拳，蒙恬已经抱着他来到床榻边，着蒙毅关了窗，方才小心解了他的外袍。怀里嬴政揪着他背上的衣服不放，长发散落开来，脸颊泛红，眼睛里含着泪，唇瓣泛着水光，酒液顺着脖颈渗入衣领里，粘连在皮肤上，透出好看的锁骨轮廓。

蒙毅凑上来，摸了摸他的脸，笑道：“不是千杯不醉吗这就不行了？”

“他想不醉就能不醉，”蒙恬伸手去探他额头温度，“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杵这儿作甚。”

嬴政身上发烫，碰着了片清凉就紧抓不放，引着蒙恬的手要从衣领探入，蒙恬反握住他，把衣领掩好，连带背后作乱的那只一并牵过摁住，不许他乱动，柔声安抚他:“不要闹，陛下，听话。”

嬴政使不上力气，手挣脱不开，侧过脸要去吻蒙恬，被躲开后几乎是哽咽着开口：“阿恬，难受，你摸摸我好不好……”

“睡着了就不难受了，把眼睛闭上。”蒙恬伸手覆在嬴政眼睛上。

那边几个人改了下棋，个个喝得棋盘都看不准。王贲下歪了一个耍赖要重来，对面李信话都说不利索：“行啊重来，蒙上卿你给看好了——看我，诶，对！”

蒙毅迷迷瞪瞪支着头昏昏欲睡，听到有人喊自己强睁开眼睛：“啊？啊——好……”

蒙恬发愁要没人来就得在这儿过夜了，好巧不巧有人敲门，唯一一个清醒人动弹不得，只得喊了声进来。刚带他们来的店家小心推开门，看见一地狼藉愣了愣，随即听到屏风后有人唤他，绕过了四仰八躺的三个人，入眼一个长相清俊的男人正看他：“出了什么事吗？”

那店家弯腰先认了个错，又道，楼下有人来找，点名说是您这间屋子。

蒙恬心下疑惑：“不是要紧的事还请切莫打扰。”

那店家递上块牌子来，蒙恬接过一看心下明了，章台宫的来接人了。

只消片刻几个人一溜排开跪倒在他跟前，蒙恬着几人去备了车马，分着把醉得不成样的人送回去。

明月高悬。

章台宫烛火通明，却不见一人踪迹，扶苏兀自站立宫门口，身影映在地砖上，从长到短再变长。夜里起了风，衣衫鼓动不息，饶是有宫人安静上前送了披风也禁不住冷气透骨。他去了趟昭王那边，回来就不见了嬴政的人，心下着急，唤了暗卫询问只道陛下去了茶楼未归。

扶苏生怕人再彻夜不归，估摸着时辰派人去接。

丑时已过，天边隐约现出亮色，空旷王宫方才传来车轮轧过的声响，扶苏神色一凛，紧紧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宫里只有步辇，马都不许出现。

他远远见得车从远处靠近，车前正是那派出去的暗卫之一。扶苏连忙上前去：“陛下呢？”

蒙恬掀开车帘，对他比了个安静手势。

他小心从蒙恬怀里接过嬴政，抱着人回到寝宫。早已有人备了热水，扶苏着人准备醒酒茶，又令所有人退下。风寒没好完全，小病愣是被嬴政本人作的成了大问题。扶苏无奈又心疼，小心侍候着沐浴更衣，哄了半天勉强喝了半碗醒酒茶，嬴政把头埋在被子里，说什么不肯再起来。

扶苏只得去点了安神香，熄了蜡烛，关好门窗，又坐会榻前。他握着嬴政的手，亲了一下，俯身去唤他：“父皇……”

两人呼吸相接，嬴政应了声扶苏，双手伸开直接抱住了扶苏的脖子。扶苏重心一低，连忙撑起身体，再看向嬴政，不留神擦过了他的嘴角，顿时眸光一暗。

“父皇，您醒着吗？”

他心跳的厉害，低头轻轻碰了一下嬴政的唇。脑海里记忆纷乱错杂，无数声音相继响起，无数面庞尽数浮现，血液像沸腾了一样涌上大脑，翻涌着在无人得知的地方将欲望放大，他极力忽视的再次显现出来。

他掐住嬴政的下颌，直接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