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时间倒回十年前，说起杭州城里的大户，不能不提的是刘家。

刘家祖上积荫深厚，啃老啃到刘耀文这一辈也还是阔绰。但刘耀文是不打算啃老的，他那时有得是乱七八糟的想法和多少瓢冷水都浇不灭的雄心。

宋家则是当时杭州城更加炙手可热的大户人家，宋老爷有一位近亲在朝为官，风头正盛呢。

宋家什么都好，偏偏生了个儿子不好，蛮横无理，行径古怪，一天到晚尽说些稀奇古怪谁也听不懂的话。

杭州城桥洞下拉二胡的老爷爷也姓宋，他有个叫宋树立的孙子，美如春园，目似晨曦，有时下河捞鱼，有时编些草帽竹筐之类的补贴家用，总之他在哪里，总有一群公子哥儿大小姐的目光跟着投注到哪里。

上私塾时，宋树立和刘耀文做过两年同窗。上得起那私塾的大部分是少爷小姐。其实也不能这么说，除了宋树立，其他人都出身杭州城里的大宅，彼此父辈多有往来。宋树立在这么一群人里总显得格外突兀。

学生们里最不嫌弃宋树立的就是刘耀文。

这不奇怪，越是家世不显的人才越要贬低别人抬高自己，刘耀文太优越太显赫了，根本用不着跟着别人贬损宋树立来凸显自己的高贵。

非但如此，刘耀文还发现，相比于富家子弟看不起宋树立，宋树立更看不起他们这群纨绔。刘耀文跟着宋树立坐最后一排时，还曾挨了不少臭骂。

跟宋树立不一样，刘耀文坐最后一排不是因为抢不过谁，而是因为他就恨不得坐得离先生远远的。

先生古板，还不如他懂得多呢，先生摇头晃脑说要背诵的课目刘耀文一概糊弄过去，自己躲在底下偷读被先生严词厉色划进黑名单的"禁书"，津津有味。

宋树立起初伸长脖子看先生的板书伸得脖子都酸了，后来就越发觉得先生讲课无聊了。

有一日先生在台上吹胡子瞪眼讲不可吟风弄月，身旁的刘耀文便拿笔捅了捅宋树立的手肘，把手上正看的书亮出烫金封面叫他来看，堂而皇之的五个大字﹣﹣扬州风月记。

宋树立竟然认真问道

宋树立好看吗？

刘耀文被问蒙了

刘耀文那什么，先生说这是禁书，你没听见？

宋树立听见了

宋树立我问你好看吗？

刘耀文好……好看。

刘耀文原是想炫耀自己很有几分胆色，却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

几天后，宋树立也把先生口中的邪典﹣-《扬州风月记》读完了，还书给刘耀文时还意犹未尽。

不久学堂里迎来了第一次考试，刘耀文的分数抢眼，扳回一城。

宋树立倒也不差，只是这其中其实不大一样。刘耀文眼见着他为这场考试折腾了好几天，虽然嘴上嫌弃着，该背的却还是一篇不落地背。

刘耀文远没有宋树立那么看重考试，卷子发下来之后宋树立瞟了一眼刘耀文的卷子，瘪了瘪嘴。

刘耀文怎么，嫉妒我考得高？

刘耀文嬉皮笑脸地凑过去

宋树立不说话，把自己的卷子和刘耀文的交换了，只说

宋树立这堂课我们交换着听。

刘耀文起初不懂他的用意，听着听着就有些懂了，懂了之后就不由得有些羞愧。

这卷子宋树立其实比他答得好，人说打狗看主人，先生打分，看家世哩。

刘耀文轩轩，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树立照旧过呗

刘耀文那你读书有什么用呢？不是一样的嘛

宋树立不一样可不是别人眼里的不一样，只要自己觉得不一样，那就是不一样。

刘耀文还待说话，家里奶妈就来接他放学了

万能少爷，老爷交代放学不许多逗留。

刘耀文好不高兴，冲着奶妈发了一通脾气，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了。

刘耀文生着气，故意加快步子，把奶妈落在了后头，奶妈背着他的书包好生无奈地叹气。

刘耀文家在城西，宋树立则住城东桥洞底下，两人并不顺路，那天宋树立却不知为何在刘耀文身后跟了好一段路。不过也只是跟在后头，并没有上前说话。

谁知第二日再上学堂，宋树立便不搭理刘耀文了。课上先生叫刘耀文回答问题宋树立也不小声提醒了，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他当着大家的面出糗。

学堂里一众学生都看出来他俩闹了别扭，哄笑起来，等着看刘耀文的笑话。

宋树立怎么了？刘耀文聪明，一猜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毕竟也不是头一回了

其实刘耀文还算得上谦和，可从小住在锦绣堆里，总免不得沾染一二纨绔习气。

宋树立常常为这些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纨绔习气跟刘耀文闹脾气，不是狗血淋头骂他一顿，就是像今天这么不搭理他。

可惜这些习气已经长在刘耀文身上了，常常把宋树立惹恼了还不知道为什么。

刘耀文OS：这回一准儿是因为我当着他的面对着奶妈大吼大叫，还把老人家一路扔在身后。

刘耀文无奈叹气，不知道宋树立怎会这么能折腾，一点小事就上纲上线的。

不过当日晚饭时，刘耀文不知怎的想到这一节，倒是免了奶妈伺候饭菜，还特地多说了几句体己话。

吃过饭刘耀文便进书房温书去了。到掌灯时分，刘耀文从书房回来，却发觉自己房间里好像有个人，那人见他进来还吓得一哆嗦。

刘耀文谁？！

他厉声喝道，一面将油灯捻亮。

摇曳的灯火照亮了那张有些惶恐的脸，想不到是奶妈。奶妈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见刘耀文来便慌了神色。

刘耀文奶妈在这里做什么？

刘耀文看清是奶妈，冷下了脸。

奶妈听得刘耀文微冷的语气，紧张得舌头打结

万能没什么……

奶妈绞着手道

万能只是忽然想起少爷的胎衣保存在我这里，我老家有个说法……胎衣缝进枕头里能保一生平安呐……

一面说一面低垂下头，好似说着什么人不得耳的话。

刘耀文OS：原来奶妈手里攥着的是我的旧胎衣，想不到奶妈竟一直留着。

奶妈灯光下看不分明的半脸泪水，想来是睹物想起了什么。

刘耀文看着这情形一时语塞，只得缓和了语气

刘耀文奶妈怎么偏这时想起来缝枕头？我来得好不凑巧，方才话重了，奶妈可千万莫往心里去。

万能……不敢。

奶妈慌张道

万能是少爷过夜时特地照顾了奶妈这把贱骨头，这才想着给少爷缝缝枕头的……我如今也为少爷做不了什么了……

说着又哽咽起来，泪水流了满脸。

刘耀文听着心里不是滋味

刘耀文OS：奶妈空尽人母的义务，却不能享人母的尊荣，可算十分不易。

刘耀文OS：想不到一点小小的照顾都能教她感激至此。

刘耀文好生安慰了奶妈一番，由得奶妈把胎衣缝进了枕头里。他半夜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次日学堂里，刘耀文认真给宋树立道了歉，这是刘耀文一夜无眠思考出来的结果，可那厢却似乎不大领情。

宋树立你说你觉得奶妈身份低微十分可怜，所以你错了？

宋树立说这话时浑似见着了此生第一等的大榆木脑袋。

刘耀文……是啊。

宋树立……

刘耀文看着宋树立看向自己的仿佛在说烂泥扶不上墙的表情，摸不着头脑。

刘耀文不对吗？

宋树立少爷就是少爷。

宋树立嘲讽一句，而后却放缓了口气解释

宋树立少爷，你不该可怜奶妈，不该以为奶妈任你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奶妈就低你一等。

刘耀文可是奶妈是佣人，刘家付过酬劳的。

宋树立可买的是佣人的力气，不是尊严，是不是？

刘耀文可奶妈自己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宋树立不觉得有问题，便不该觉得有问题吗？

宋树立少爷，你有没有想过，也许这些事情向来就是错的？

刘耀文你这些古怪的想法，从哪里来的？

虽然刘耀文不大喜欢宋树立这些古怪的话，宋树立也依旧看不惯刘耀文的某些行径，但是，两个人还是很快就重归于好了。

怎么说宋树立还要借刘耀文的风月录读，刘耀文还要仗着宋树立偷传答案免被先生打手心呢。

玩笑话罢了，这么些时日，这么些记忆，岂是一点龃龉轻易磨灭得了的。在宋树立心里，刘耀文早已是不可替代的存在，刘耀文亦是如此。

两年同窗时光像搭了野天鹅的翅膀，飞一样掠过去。那之后宋树立依旧回城东桥洞下过他浅水轻荫的日子。一眨眼，刘耀文却已长到了男大当婚的年纪。

刘老爷自作主张结下了一门亲，是那个门当户对的宋家。

刘耀文不肯，半夜偷跑出来，跟宋树立说

刘耀文我不要娶那个宋家少爷！

刘耀文我非你不娶！

宋树立只是微微笑着，好像还很高兴似的，把他哄回去了。

还说

宋树立你娶吧。

刘耀文想不通

刘耀文OS：难道真是我一厢情愿，他当真一点儿也没有喜欢过我吗？

刘耀文孤掌难鸣，只得依父母之命娶宋家少爷。

不情不愿的刘耀文算庚辰择吉日时看见宋家少爷名讳，宋亚轩。

刘耀文OS：宋亚轩？他告诉我他的小名叫轩轩，该不会……

刘耀文可不是个真的榆木脑袋，猜测他要娶的宋少爷就是宋树立后，抑住心中的激动飞奔去桥洞下寻宋树立。

刘耀文轩轩！

刘耀文轩轩，你是不是就是宋亚轩？

宋树立看着他微笑不语

刘耀文我就知道你不舍得我娶别人。

刘耀文粲然地笑。

宋亚轩亦笑

此刻宋亚轩真心实意地笑着，刘耀文禁不住地一阵阵动心。

刘耀文还有满腹衷肠要诉

刘耀文这些日子你竟舍得瞒我，害我忧心苦闷，茶饭不思。

刘耀文现在总算好了。

刘耀文我要娶你啦！

刘耀文真好！

刘耀文眉飞色舞说着话，掩抑不住地高兴，那一夜畅谈到东方吐白。

刘耀文这才知道为什么满杭州城都说宋家少爷古怪。原来是宋家少爷在国外念过书，行事有些不同寻常罢了。

刘耀文心里想着奶妈那一回，忍不住有些感慨。

刘耀文轩轩，你怎么就成了桥洞下拉二胡的老爷爷的孙子了

宋亚轩是我自愿认了老爷爷做干爷爷，待在宋家的深宅大院里，哪有这样自由自在来得有意思。

宋亚轩如此种种，万物皆是相恋之人夜空之下彼此相偎的谈资，怎么也说不完的话，便留待我余生的时光慢慢讲与你听。

那一夜之后，宋亚轩便回到了宋家的深宅大院，依礼不再私自同刘耀文会面，彼此为即将举行的婚礼做着长长的等待。

两情相悦，白头偕老。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可只惜啊，造化弄人。

浮世三千戏，宋家这戏台子，就在它最不该垮的时候，垮了。

故人长决（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