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雨脚细密，落到半空便已化了，杭州城遂又湿冷起来。西湖好好地承接了雨的哀愁，泛着铁青的冷色。不知道今岁的杭州怎会这样。

刘耀文一手提着长衫上楼，依旧是步伐矫健，风流不减。

望湖楼却是不同了。

当年与青春做伴的望湖楼如今已失了它的自由身，若想与人亲近亲近还得要人家付两个铜钱才行哩。

刘耀文从前是少爷时，望湖楼与他们那一届的小孩子很是相熟。

刘耀文眉宇间依稀是当年的少爷，可守楼的老钱看得出，刘先生心里结着虬错的愁，老钱向先生讨要那两个上楼钱时，刘先生灌铅似的双腿好似又沉重了几分。

刘耀文在顶楼坐下，自有人来沏茶。望湖楼没了抚琴唱曲儿的歌女，遂减损了它的风情。刘耀文盼着西湖岸边的花何时烧起来，烧毁这不间断的雨才好。

刘耀文捧着茶杯暖手，心中好似也氤氲起一片水雾，忍不住轻轻叹息。

十年行商四处辗转，杭州城却是刘耀文轻易不来的，怕触景伤情，望湖楼更不用说了。

然而许是命中注定，今日刘耀文的一位主顾却执意要约在此处谈一笔生意，由不得他不来。

刘耀文耐心等待着，楼外柳枝抽了新芽，被冷雨浇透了，柔柔弱弱地在春寒里打颤。

刘耀文目光漫无目的地栖到此处，于心不忍，便又调转开了，却无意中瞥见个撑油纸伞的男子。

那男子立在树下，目光轻点过凄怆的杨柳枝，透过如烟的雨幕同刘耀文交汇在了一处。

刘耀文未致歉意，那男子便先笑了。一面把两个铜钱交到老钱手上，一面提着长衫上楼来，笑道

宋玄西子湖依旧是当时一样，看断桥桥未断、却寸断了柔肠。

刘耀文闻言轻轻点头，请他坐了，方笑说

刘耀文先生不同寻常读书人。

那男子亦笑，道

宋玄怎么个不同寻常法？

那男子话罢只微微笑着，看向刘耀文，刘耀文却不回答，只是笑吟吟地，提壶给他斟茶，道

刘耀文春寒料峭，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那男子轻轻捧着茶杯，抿了一口，笑道

宋玄好

望湖楼下水如天，湖面泛开圈圈涟漪，灰蒙蒙的天空倾泻无边丝雨，刘耀文点起炉子，新煮一壶西湖龙井。竹炉翠汤，不一会儿茶香便一丝丝流溢出来。

宋玄先生不妨猜猜我是哪里人？

那男子笑吟吟地看着刘耀文烹茶

刘耀文闻言一笑

刘耀文先生与我萍水相逢，教我从何猜起。

宋玄无从猜起，才有意思。

刘耀文闻言淡淡抬眸，只是道

刘耀文先生该是杭城人

宋玄先生怎知道？

刘耀文先生眉眼，好似杭城人。

刘耀文淡淡道，那语气里不知为何竟沾染了三分遗憾。

那男子却只是垂眸微笑，恍如未觉

宋玄杭城人的眉眼，便是怎样的呢？

刘耀文杭城人的眉眼亦无特殊之处，只是先生眉眼与我一位故人颇有几分相似，我便随口一猜，如此而已。

提起那位故人，刘耀文语声里便染了春雨的微寒，不知是不是被勾起了什么往事。

那男子却只是充耳不闻，笑问道

宋玄那么刘先生那位故人，也是杭城人了？

刘耀文抬眸看了男子一眼，道

刘耀文自然

炉上茶沸，刘耀文便起身去揭壶盖，刹那间茶香氤氲满室，那男子看着他的背影，玩笑道

宋玄我也是杭城人，又生得与先生故人眉眼相似，先生没有想过，兴许我就是您那位故人呢？

刘耀文闻言失笑，一面笑一面轻轻摇着头

刘耀文绝无可能

那男子凝望着刘耀文烹茶的背影，眼神却微微一变

宋玄是吗？为什么不可能？

刘耀文只是笑

刘耀文我自然认得他。

宋玄先生大可直言不讳。

刘耀文抬眼望住那男子，半晌，方敛眸淡笑道

刘耀文先生初时所吟诗句出自京剧《白蛇传·断桥》，先生当是伶人，我那位故人，不会做伶人。

宋玄这才是了。

人在风尘中沾染些风尘气本也寻常，初时宋玄立在那树下媚眼如丝，没个三五年在台子上下摸爬滚打，受老板训练岂是轻易能有的。刘耀文这么些年东奔西走见识得多了，一眼便识得出来，说了这么些话不曾主动点破他的身份，说来也是为他留过了颜面。

那男子饮罢一盏茶，忽然笑道

宋玄只是先生今日在此，不也是要等着见一位名伶吗？

刘耀文闻言微微惊诧，瞬时便悟了，他今日那位主顾，正是香港红得发紫的一位名伶，估摸着势头渐渐弱了，要回老家杭城置办一份房产。

眼前这男子，岂不就是他要等的那位主顾？

刘耀文宋玄先生

刘耀文唤一声他的名字，一时无话。

宋玄嗯

宋玄应答一声，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说来，刘耀文与这位宋玄先生此前虽未谋面，却还算有些渊源，想不到初次见面竟是这样的情形。

刘耀文年少时在江南有些才名，后来虽然从商，才名却依旧在圈子里流传不衰。

这位宋先生为伶人时则常常与一众公子哥儿曲词唱和，后来有人从那些词中翻寻出一首，恰巧同刘耀文的一首诀别词十分相和，加上宋玄自陈身世，原是杭州城家道中落的少爷。一来二去，坊间不知怎的便传出了刘耀文和宋玄的一则爱情佳话。

刘耀文当初听得这一桩故事时着实气笑了。

刘耀文这些个名伶，个个都说是大户人家家道中落，个个都有个风流才子做毕生知己，立得一手好牌坊，却不晓得有几个是真的。

刘耀文说到底，都是为了博些声名，抬高身价罢了。

刘耀文我可不认得宋玄这么个人。

这件事刘耀文没有多做理会，不过说来也巧，行商这么些年，其间倒确有一回，他险些便能见着自己传闻中的毕生知己宋玄。

那回是刘耀文赴香港接洽一位老主顾，不知怎的，那位老主顾竟没有眼色到那地步，把约定地点定在了戏楼那种烟花之地

刘耀文自恃清高，当晚脸色一直不大好，席间听闻此楼正是那位宋玄先生挂名的戏楼，更是着恼得很，吃到一半便离席出去透了透气。

刘耀文透气间不辨方位行至了一处别院。

成名伶人是可以搬出去给自己置办院子的，这点刘耀文还是知道的，不过大多数名伶见惯了纸醉金迷便只晓得把一应值钱的富贵的往院子里招呼，俗得很。

这处别院不同，墨楹刻桷，朱阁青楼，一树垂丝海棠修剪得颇为顺眼。

刘耀文看见窗上还仔细着笼了一层明纸，吃了一惊。他儿时爱惨了这种笼法，只他从里面瞧得见雪色天光，不许不相干的来扰半分。那时他还爱在窗外头插一瓶梅花，隔着一层明纸观赏朦朦胧胧的红白之景，煞是好看。

刘耀文没想到烟街柳巷当中也有这般不俗人物。

后来刘耀文才得知那戏楼里置办了院子的只有宋玄一人，想来当晚他见到的院子便是宋玄的院子。

得知时刘耀文心里有些五味杂陈，不知道自己怎么总跟这么个不相干的人牵扯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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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湖楼中刘耀文忆起了有关宋玄的点点滴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原本刘耀文得知了这笔生意要跟宋玄接洽，只想着公事公办便罢了。只是没想到眼前的人便是宋玄，他竟也无意早早挑破点醒自己。

真是教人头疼。

刘耀文在下不识是宋先生，有失远迎。

宋玄却只是微笑点一点头，仍旧看向刘耀文

刘耀文不知宋先生想在哪一处寻得何等样式的住宅？

刘耀文避开宋玄的目光，一面说话，一面翻出纸张，取下钢笔，预备记录宋玄的话。宋玄却道

宋玄刘先生待客一向如此怠慢吗？

刘耀文不语，宋玄却仍微笑不依不饶

宋玄又或是只对我如此呢？

刘耀文心中烦躁，却道

刘耀文宋先生是贵客，岂敢怠慢。不知在下是何处做得不合宋先生心意？

宋玄刘先生知道我是宋亚轩之后，一口热茶都不曾与我喝过。

刘耀文便默然倒出一盏茶，送至宋玄面前，宋玄一笑，拈起杯盏饮尽，那茶其实已有些凉了，不大好喝了。

宋玄刘先生厌恶我，是因为在意那些人口中的话吗？

刘耀文不答，心中却不满。其实在意那些传闻倒属其次，只是这些个风流韵事多半是名伶自己传出来的，为他所不齿。

宋玄未等到回答，又道

宋玄我那首和诗，刘先生可曾看过？

语气里不知为何竟暗许期待。

刘耀文却心中冷笑

刘耀文OS：果真是刻意和诗，而非巧合。

刘耀文不曾。

宋玄听到刘耀文冰冷的语气，一怔，恍然道

宋玄原来，是厌恶我故意同你牵扯在一处吗？

刘耀文看宋玄眉目间竟有遗憾，心中有些不忍，便缓和了口气，道

刘耀文宋先生旁的诗我亦曾见过一些，词气安和，风尘之中，已属难得。

宋玄却不领情，只是伤心道

宋玄那一首不曾看过，旁的纵看了千百首也是无用。

刘耀文OS：他怎会对一首诗怀藏如此执念。

刘耀文默然，半晌，方提醒道

刘耀文宋先生，正事要紧。

宋玄凄然笑道

宋玄先生大喜的日子快到了，想来缺不得我这笔生意，先生，便由得我乘人之危一回罢。

刘耀文闻言心中怒气霎时翻涌，好容易才抑住，冷道

刘耀文不知宋先生还有什么条件才肯与在下做这笔生意？

宋玄仍旧保持微笑

宋玄先生，我只要你与我讲几件你那位相貌与我相似的故人的往事罢了。

刘耀文攥紧拳头

刘耀文宋玄先生，这是刘某私事，休要欺人太甚。

宋玄面上仍是微微笑着，说出来的话却字字诛心，他道

宋玄刘先生，那么我这笔钱，你不想赚了吗？上海滩的名门千金沈司云小姐，你也不要娶了吗？

一片凄白里，细雨飘飘洒洒落在四檐，没有声息地落。而望湖楼檐瓦流水，好似清澈泪珠连成了线，落地破碎成杭州城迷蒙的水雾。

就在那缥缈的水雾里，刘耀文迫不得已，对着素不相识男子，讲述了一段往事。

故人长决（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