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峻霖照例去冬河边洗衣服,他将花花绿绿的棉布纱衣反复揉搓,再用皂角仔仔细细地清洗一遍,双手被冻得指节泛红,动作却依旧卖力。
严浩翔背着药草篓叼着野草秆儿吊儿郎当地经过河边,一转头看见了贺峻霖的身影。他神色一喜,跑来搭话
严浩翔放下药草篓蹲在旁边,支着脑袋看贺峻霖洗衣裳
贺峻霖握着棒槌使劲一砸,水花溅得严浩翔满脸都是
但他从来不生气,只是乐呵呵地伸手把脸上的水珠抹干净。
贺峻霖觉得村里很少有这么不正经的人,还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热脸贴冷屁股。
严浩翔你娘又让你洗衣裳啊?
贺峻霖那不然呢?
贺峻霖白他一眼。
严浩翔你们家不是有两个丫鬟吗?
贺峻霖懒得跟严浩翔说话了,他垂着眼睛用力把衣裳拧干,抱着盆站了起来,他的衣衫被河水濡湿了一大片也不去理,抿了抿冻得没有知觉的嘴唇转身就走。
贺峻霖不喜欢严浩翔,他家是乡邻里颇有文化的,他兄长是秀才,父亲是里吏,后娘是镇上地主家的二小姐。
尽管贺峻霖在家里不得宠,得不到什么优待,但他再怎么也得想办法与门户不比他们家差的人结亲,就算差也不能差太多。
严浩翔就是差得太多的人。
他在几年前被李大夫救回来,来路不明只得自己的名字,李大夫想把他留下来做小厮
万能李大夫:我这儿呢,缺个小厮,你愿不愿意留在我这里呀?包吃包住
那时他瞧着檐下的燕子窝看了好久,摇摇头又点点头,最终还是留下了。
严浩翔你今儿下午要做什么呀?
严浩翔背上药草篓从贺峻霖后面撵了上来,他两手放在脑后用胳膊肘撞了撞他,冲他挤眉弄眼道
严浩翔镇上今天要搭戏台子,去看吗?
严浩翔其实长得挺眉清目秀,刚来的时候看起来甚至像个小白脸,白净又秀气。
贺峻霖看着他凑近的脸庞,伸出手无情推开
贺峻霖不去。
贺峻霖冷淡的态度丝毫没有减退严浩翔的热情,他只是可惜地唏嘘了一声,继而又"呸、呸"地吐掉嚼出了苦汁的野草秆儿,三步并做两步地超过了贺峻霖,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般回头朗声道
严浩翔李大夫说我今天不用待在药铺子里,下午我去镇上等你啊。
严浩翔说完就从村口大榕树底下一拐弯往北去了
贺峻霖又抿了抿唇,慢吞吞地抱着木盆往家走。
贺峻霖还没迈进家门,就听见沈司云那尖锐的嗓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他那刻薄又恶毒的后娘没准又在数落哪个丫鬟。
沈司云看他不顺眼,刁难他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全村子的人都知道,但人家的家事外人掺和起来就不像样了。
除了严浩翔。
严浩翔刚来的那个冬天,贺峻霖为了争一件新裁的粗布衣裳,被沈司云一挥手赶出了家门。
他没地方去,缩在李大夫在半山腰为了采药过夜而搭的小茅屋里待了整整五日,后来被上山采药的严浩翔看见了。
那时候的严浩翔还没有这般开朗,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贺峻霖想哀求他别告诉沈司云自己躲在这里,那时候他的眼睛里有光,有股倔强刚毅的光。
严浩翔只是卸下手里的筐篓和镰刀放在角落里,熟练地就着贺峻霖用剩的木柴生起了一簇火来。
冬日的凛风灌进到处都透风的小茅屋里,那捧篝火被吹得左右摇摆,严浩翔抬眼又看了他一眼,解下了身上的破烂斗篷递给他。
严浩翔你娘为什么要赶你出来?
贺峻霖闻声一抬眼,直愣愣地撞进对方沉静的眸子里,里头映着噼里啪啦乱蹿的火苗,耳旁是胡乱吹着的山风。
似是那点火光给了他温热,贺峻霖一股脑儿地将自己的事讲了出来,讲给了这个素未谋面还来历不明的人听。
那天晚上严浩翔陪他等到了天亮,贺峻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他那厚重的斗篷严严实实地把自己裹了起来,直到他从沉沉的梦境中醒来,眼前的火堆仍然没有熄灭。
风雪停了之后,严浩翔一路把他送到了家门口,然后向后指了指大榕树往北的位置
严浩翔李大夫的药铺里跑堂的
他冲贺峻霖笑,赧然又友好,就像冬日里的暖阳
严浩翔我叫严浩翔!
贺峻霖贺峻霖
贺峻霖一直告诉自己不喜欢严浩翔,尽管他开朗、温柔、懂得自己全部的苦楚。
贺峻霖我不能喜欢严浩翔
贺峻霖我不能和一个让我这辈子都不能在沈司云面前抬起头的人在一起
贺峻霖我想要扬眉吐气,我想要把阿娘的牌位正大光明地放进祠堂里供奉起来
贺峻霖这没什么错
贺峻霖跌跌撞撞地走在去戏台子的路上这样想
贺峻霖OS:但人有时候又真的没有骨气
他远远地看清楚了立在人群外头的人,高高瘦瘦的,正低头用脚尖拨弄着地上的小石子。
贺峻霖抬手理了理风吹乱的头发,抬手拂理干净了身上老旧的衣袍,又把半截手掌都缩进了衣袖里。
严浩翔霖霖!
严浩翔抬头发现了他,他唤他的声音快乐又兴奋,他穿过人群也朝他走过来。
戏台子上的旦角咿咿呀呀地唱着自己的悲苦命运,把这出《琵琶记》唱得真假难分,引得台下观众阵阵唏嘘。
贺峻霖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鼻头一酸,赶紧把双手藏在了身后。
贺峻霖怎么不去听?
严浩翔在等你呀。
严浩翔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有些赧然地看着他
贺峻霖要是我不来了怎么办?
严浩翔那我就一直等。
贺峻霖没有料到严浩翔会这样回答,不是他想象中的插科打诨,一时间只是缄默地看着他。
严浩翔你们家有文化,你又善良,你是不会轻易爽约的。
严浩翔没想到自己这番言语竟让贺峻霖良久都不作声,他抬眼仔细看,发现贺峻霖眼里有细碎的水光,偏偏还倔强地吸了吸鼻子。
严浩翔上前抓住他的肩膀紧张道
严浩翔怎么了?
贺峻霖背着手,严浩翔就硬生生地将他的手抓过来,看见他手腕有一道艳红的伤口
严浩翔陡然皱了眉
严浩翔你后娘又打你了?
贺峻霖垂着头默认了,严浩翔攥着他的手一紧
严浩翔走,我带你去找李大夫
贺峻霖却定定地站住了。
贺峻霖严浩翔
贺峻霖喊他,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道
贺峻霖我要嫁人了
此话一出,两人间是一阵诡异的沉默,良久才见严浩翔轻轻开了口,仿佛斟酌思虑了许久
他喉头上下滚了滚,声音在喧闹的戏台边显得沉郁喑哑。
严浩翔为什么?
贺峻霖后娘说爹要升官,要把我嫁给镇上的财主做妾。
严浩翔听了却不再说话,贺峻霖只是静静地打量了会儿眼前的这个人,严浩翔也沉默地望着他,眸子里沉沉暗暗的看不清情绪。
于是贺峻霖笑了笑,缓和气氛般说道
贺峻霖也不是很差,至少不愁吃穿,也没有现在这样难了。
这话也不知道是在宽慰谁
贺峻霖悄悄攥紧了拳头又说道
贺峻霖严浩翔,我不喜欢你
贺峻霖从我娘死后,沈司云就不让我读书想让我嫁人,所以我就想着一定要嫁进有钱人家里的,我得给我娘争口气,她是活生生被沈司云给气死的,现在机会来了。
他说着说着就轻轻地笑了一声,说到后面声音却低了下去
贺峻霖虽然那个财主老是老了点儿。
贺峻霖把手从严浩翔手里抽了出来,他眼里依然有第一次见他时的那束光,倔强又刚毅,仿佛是在告诉世人,无论怎样他都可以活得很好一般
他向后退了几步,决绝地说道
贺峻霖嫁过去的日子也定好了,以后你别来找我了。
戏台子上的旦角一甩袖子引来阵阵高喝,三弦锣鼓叮叮当当地响彻在两人之间。
这天严浩翔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他看着贺峻霖渐渐走远的身影,等到那消瘦又固执的背影彻底地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将视线转到戏台子上去,脑子里却依然是贺峻霖那身破旧的衣衫。
严浩翔这心里啊,一下子就有些空落落的。
一晃而过就是十多个日子,贺峻霖在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再也没见过严浩翔,他也不再和沈司云一般见识,心平气和地看着她对自己的嫁妆不停地克扣,安安心心的坐着,仿佛不会喜怒了般。
贺峻霖算着日子的到来,出嫁这天,他头一回穿上了料子不再便宜的衣裳,他等啊等,跑腿的小厮却先一步冲进了他家大门。
万能郡守大人来了村里,还带了相当多的人马,村口的大榕树那边被郡守的车马拦住了,不让任何人出人,连接新娘的花轿也被拦在了外边!
那小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贺峻霖扯掉盖头慌忙给他端了碗水来,心里突突直跳。
小厮连灌好几口水又歇了口气,说
万能郡守大人是来找人的,说那人在李大夫药铺里头做跑堂。
贺峻霖咚咚跳着的心脏在听完这句话后倏然沉了下去,像落进了千尺寒潭之中,他身形晃了晃,在众人关切的眼神里摆摆手,跌坐回椅子上不再言语。
村里人都不知道严浩翔是什么来头,严浩翔自己也从没提过,以前人们都觉得他痴傻,后来都觉得他无害。这么心思纯良的一个小跑堂的,也不会有人往别处想。
但郡守大人竟然来村里找寻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恭恭敬敬地去接人,再然后郡守的车马就载着严浩翔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留下个交代。
没有交代世人就会自己给个交代,有说严浩翔是当朝权臣之子,也有人说严浩翔是皇亲国戚,更有人直接说严浩翔就是当朝的落难皇子。
贺峻霖依旧去河边淘洗衣裳,他一边捡着人们话里关于他的消息来听,一边一声不吭地干着手里的活儿。
生活看起来似乎一点没变,但又什么都变了。
他的婚事不知怎的就被财主家给退了,沈司云还没来得及大发雷霆,郡守大人命人给他家里送来的赏赐就到了,贺峻霖直接住进了比财主家还要气派的宅子,连他爹也沾了光做了县官。
贺峻霖和沈司云依然不对付,但沈司云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对他指手画脚,毕竟沾了他的光,贺峻霖亲娘的牌位也给供在了祠堂里。
贺峻霖还是每日到冬河边去洗衣裳,他爹好多次劝过他说现在家里用度不缺了,也不差下人做这点事,但他还是一意孤行,也没人拦得住。
贺峻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执着什么,这明明应该是他这辈子最幸福的时刻,生活变得容易了,再也不用担心自己的吃穿用度和往后命运。
其实贺峻霖心里清楚得很,他明白到底缺了什么。
他永远都见不到那个背着药草篓一身粗布衫的严浩翔了,他眉眼俊朗,笑起来的样子是冬天里的一抹暖意,也不介意他孤僻尖锐的性子,总是在他耳根子旁边叽叽喳喳,总想要他多笑一笑。
贺峻霖OS:他还在的时候,我或许应该多笑一笑的。
严浩翔,不对,六皇子回京的前一天来看过贺峻霖,他穿着混袖祥云的华服戴着白玉冠,眉眼还是那个温柔又聒噪的人。
但当他沉静地坐在案前,贺峻霖看向他深如浓墨的眸子的那一刻就知道,严浩翔再也不是严浩翔了。
严浩翔这一走,恐怕是再也见不着面了。
严浩翔握着那杯暖茶,拇指在豁口上来回摩挲了一遍又一遍,他又抬头来看贺峻霖,真诚的眼睛里希望他能对自己说点什么。
贺峻霖微微启唇,却连一声叹息也没有发出。他在短短十几天前想断掉严浩翔念头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口,到现在却不知所措了。
他的苦衷贺峻霖怎能不懂。
贺峻霖OS:他是皇子,而我只是一介乡野之人,我连个正儿八经入宫的名分都没有,还谈何其他?况且皇宫那样的地方,未必就适合我。
疏疏落落的小雪在楼外下得不知疲惫,静静地落在街头每个角落,冬日阴寒的冷风吹进窗户,撩起贺峻霖的鬓发,那点冷气又迅速消散在雕花红炉散发的热气里。
严浩翔霖霖
严浩翔走的时候这样唤他,他的手触到他冰凉的指尖,他只要再动一动就能将他那双在冬河里淘洗过无数遍衣裳的手裹进掌中,曾经这不过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举动,现在却让人如鲠在喉。
仲冬的雪连绵不断,势必要落个干净,风雪卷挟着丝丝凉意往人骨头缝里钻,贺峻霖耳边还留有那么些温热,他说
严浩翔我心里有你。
贺峻霖OS:你对我说过我心里有你,我却只说过我不喜欢你。
蹲着的时间久了,贺峻霖抱起木盆站起身来时有些头晕,他的衣角依旧被河水濡湿了一片。
他仰着头看了良久,头顶是白得耀眼的天空,太阳被层云遮住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拖拖沓沓地走了几步一拐弯向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