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丽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欲垂的夜幕笼罩着低矮的屋群,凹凸不平的地面像一座座起伏的坟茔,她每走一步魂就被吸走一点。
等走到家门口时珍丽才堪堪回神,瞧见在屋檐倾下的阴影里冷冷睨着她的少年。
珍丽……等很久了吗?
马嘉祺你说呢。
马嘉祺比之同龄人异常的削瘦,阴桀的眉眼下是高耸的颧骨,加之两片薄如利刃的唇,一眼看过去像只饥饿的狼犬。
不过这副样貌才符合他的身份。
珍丽一边从书包里掏钥匙一边漫不经心的想。
符合他放贷集团打手的身份,一只走狗该有的样子。
珍丽没有在嘲讽他。毕竟像他们这种出身的孩子有的连狗都做不成,马嘉祺已经混得算好的了。
不像她。
珍丽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随着锁芯转动发出的脆响,面前这扇生了锈的暗红色铁门缓缓划开一条缝,马嘉祺绕过她先一步进屋。
马嘉祺我很饿。
他沉沉的声线听起来很平板,但珍丽却知道他现在有点生气,刚刚结束一场恶斗的狼犬需要被安扶。
珍丽请稍等一下。
珍丽没什么脾气地回他。
两个人谁都没有开灯。窗外黑沉的天幕一直延伸至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戛然而止的夜。
马嘉祺说他的毒贩老爹被枪毙在狱中。马嘉祺说他的漂亮老妈卷钱跑了。马嘉祺说他钻了几个打手头子裤裆外加几个响亮磕头才得以讨口饭吃。
珍丽初次见他是在一场大雪过后。
彼时晴空乍现,一颗颗的雪粒子铺在脚下闪闪发亮。而他蜡黄的脸像营养不良的鸡仔子,独自顶着寒风讨债。
珍丽为了凑够学费咬牙借了一笔款,每月要还两百。她原本能还得起的,可是……可是……
“滚滚滚!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隔壁邻居和她一样借了集团的贷。见来讨债的是个毛头小子原来畏缩不安的神态变得嚣张,打定主意耍无赖。
马嘉祺只是静静地盯着他。甚至在推搡间不慎摔进了雪里,他仍没有言语。
镇定地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粒,抬头平静地直视着对方的双眼说:
马嘉祺还钱。
之后完全没等对方反应,摸出不知道事先揣哪儿的板砖,二话不说扬手劈了上去。
他好像完全不怕把人打死。沉重的砖块一下又一下的敲击着颅骨,人脑像一颗爆开的番茄于白茫茫的天地间挥洒开解目惊心的一痕。
目暏一切的珍丽躲在门后被吓破了胆。但马嘉祺却面不改色地跨过了横倒的人体,径直进屋搜刮财物。
就在她绝望又恐惧地想着逃跑和求饶哪个更能保住小命时,他已经来到她门前。
珍丽先是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她捂住口鼻欲呕,又打眼瞧见马嘉祺那张布满血痂的脸紧紧贴在打开的那一隅门缝间,近到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用力扇动的鼻翼。
她差点昏死过去的前一秒,马嘉祺终于开口了。
马嘉祺好香。
他说。
马嘉祺真的好香。
珍丽扭头看了看热在灶上的蛋炒饭,又看了看挤在门外眼冒绿光的马嘉祺犹豫再三还是鼓起勇气敞开了门。
珍丽要……进来尝尝吗?
马嘉祺用略微失神的眼珠瞄了她一眼。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将手伸进夹克外套里,等他走到桌边手也刚好从外套里掏出一沓鲜红的票子。
在她不解的目光中随手捏出两张甩在桌上,之后直奔灶上的热饭,像饿了几天的狗一样刨食。
珍丽谨慎地立在一旁没动。默默地看他将饭送进口腔,咀嚼时两侧脸颊上暗红的血渍也随之鼓动,活像是在嚼人血肉一样渗人。
反观马嘉祺。他自在地吃完了她的午饭,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嘴巴上的油都没擦,拾起他原先扔在桌上的两张钞票目不斜视地离去。
珍丽……?
珍丽等等,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珍丽简直摸不着头脑。她茫然的扫视一周,除了她的午饭没了其它的都好好的,她本人更是屁事没有。
像一场梦一样古怪。
之后每到还款的日子他都会准时出现在她门外。蜡黄的脸,削瘦的影,无神的眼。
他告诉她:
马嘉祺我叫马嘉祺。
他还说:
马嘉祺以后这块都归我管,你也是。
珍丽对此毫无意见。
就像今天这样。他总是来得突然,然后责怪她没有准时迎接他的到来。
但珍丽不会道歉。
马嘉祺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
珍丽将做好的饭菜端上桌。仍是一片漆黑,但她却奇异地看清了他紧蹙的眉心。
珍丽高三学习任务重。
马嘉祺沉默了一会儿,片刻不耐烦地开口。
马嘉祺我是问你为什么这么晚浑身湿透的回来,非要我说清楚很没意思。
珍丽我摔倒了。
马嘉祺把头发也给摔短了一截?
马嘉祺冷嘲道。
马嘉祺读个破书把自己读成畜生,有意思吗?
珍丽你倒底吃不吃?
马嘉祺钱呢?
珍丽……
马嘉祺你的奖学金䃼助金呢?
珍丽……
马嘉祺我问你话。
周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马嘉祺没等到回答,冷冷地嗤笑一声。
马嘉祺你打算一辈子靠我应付过去?
珍丽我会还你钱。
马嘉祺多久?
马嘉祺的口吻称得上是咄咄逼人,珍丽几乎喘不上来气。
珍丽很快。
马嘉祺没再吭声。昏暗的光线下谁也无法看清谁,连桌上的菜肴都模糊成一团,令人倒尽胃口。
并未能僵持多久,马嘉祺好像完全没被影响似的拾起筷子开吃。碗筷叮当的碰撞声让珍丽松了口气,砰砰直跳的心脏也渐渐平稳。
她没胆量和马嘉祺撕破脸皮,没人会比他更好说话,
没有人。
.
痛苦好像永无终结之时。
珍丽起早将家里收拾干净,夏季清晨的日光稍显秀气,将落败的城中村铺得如同城市那般闪亮。
所就读的高中位于老城区的最深处。位处偏僻,教资称不上好也称上坏,全靠百年名校的噱头撑着。
珍丽当初选中这所高中的原因也很简单。全校学生不是傻逼就是烂泥,从校长到教师多多少少都沾点势力眼。
而她头脑好成绩优,鲜少能有人与她争锋。她是班长,也是学生会会长,各类竞技赛名额各种奖金也少不了她一份,偶尔收点贿赂睁只眼闭只眼,日子也过得滋润。
她原本该一直这么滋润下去,直到考上好大学彻底摆脱这滩泥沼。
一切美好的愿景,一切努力的动力,为何会如此脆弱不堪?
当珍丽推开教室门,一桶污水兜头洒下,迎面而来的全班同学的哄笑时,她可悲地想。
“ Surprise!”
“哎呀!我们班长大人怎么这副表情啊?难道是不喜欢我们给你的惊喜吗?”
“怎么会呢?肯定是太惊喜了,直接傻掉了才对。”
“哈哈哈哈哈就是这个!知道有惊喜还不躲可不就是喜欢嘛。”
“不好意思啊班长,班里的垃圾桶不见了,只好拿班长的课桌当垃圾桶了,班长不会介意吧?”
“肯定不会啦!我上次拿班长的书当厕纸班长都没说什么呢。”
“哇!班长好大方。”
诸如此类讥笑声从她进门开始就没停过。珍丽不做任何辨解,她清楚如果一开始不顺着他们迎接她的将会是更猛烈的欺凌。
带着一身浊臭,她垂着头拖着步子经过嘻嘻发笑的人群走向最后方,在离堆满垃圾的课桌一步之遥时,从斜后方伸出一条腿踹了她一脚。
刘耀文喂,我的作业写完了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