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漏子敲过三声时,三皇子书房的铜兽香炉里,沉水香正泛着最后几缕青烟。越窈跪坐在青竹席上,膝头压着半幅未干的《盐铁论》批注——那是她今夜第三次磨破指尖,用自己的血混着螺子黛重描批注时留下的斑驳痕迹。腕间裹着的素纱绷带浸出点点红梅,像极了白日里御史台官员甩在她裙角的弹劾状上,那滩被风雪冻凝的墨渍。
越窈他们说我毒哑谏官之女。
她垂眸望着砚台里未化的雪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膝头帕子上的凤凰纹,绣线在掌心烙下细密的麻痒越窈却没人问苏娘子昨日卯初为何能进尚书房——那时您的墨砚刚换过岭南的松烟墨,连纸镇的麒麟眼都沾着新磨的黛粉。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北风撞得竹帘哗哗作响,将她尾音里的颤意碾成细雪,散在炭盆噼啪炸开的火星子中。
案前的青玉笔架映着烛影,三皇子搁笔的动作极轻,羊毫在宣纸上拖出半道歪斜的墨痕。他抬眼时,烛火恰好掠过他后颈朱砂痣,在越窈眼底投下晃动的红影——那是她十五岁那年,用自己的血替他描在肤上的假痣,为的是混淆刺客对“天命之相”的传言。此刻他凝视着她腕间绷带,喉结微动,却终究没问那句悬在舌尖的“疼吗”,只指尖划过案头摊开的贡品清单,淡声道文子端你明知她是冲着案头那叠《盐铁论》来的。
越窈忽然笑了,指尖掐进掌心的薄茧——那是去年替他试食西域贡饼时,被藏在酥皮里的毒针戳出的疤。她抬头时,睫毛上还凝着未化的雪气越窈所以您故意在批注里留了三处笔误,用的正是太子洗马惯用的‘飞白’笔法?
说着向前膝行半步,帕子上的凤凰纹在炭火中舒展尾羽越窈昨夜我替苏绾描眉时,她袖中掉出的纸笺,分明是照着您的字迹临摹的调兵手谕残章。
三皇子的指腹碾过砚台边缘的黛粉,忽然伸手扣住她渗血的手腕。绷带下的肌肤凉得像檐角冰棱,却在他掌心颤出极细的战栗。文子端你不该亲自碰哑雀散。
他拇指擦过她指甲缝里的靛青粉,声音沉得像被雪水浸透的檀木文子端若今日太医院有人察觉她腕间的毒粉与越氏秘药有关——
越窈可他们只会看见太子妃赏的胭脂。
越窈打断他,腕间翡翠镯滑到肘弯,露出内侧三道浅红抓痕越窈今早替苏绾敷面时,我故意在她耳后擦了三层‘醉春红’,连太医院的刘院正都能从她妆粉里检出太子东宫的朱砂成分。
她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潮,忽然想起七岁那年,他抱着浑身是血的自己穿过雪地,发间落满红梅,却比此刻的目光温暖百倍越窈阿兄忘了吗?越氏女儿的血,从来都该混着毒粉流。
铜漏又滴下两滴水。三皇子松开手,袖中滑落半片碎玉——正是今早他从御史台弹劾状上撕下的边角,玉片边缘还留着越窈指甲掐出的月牙痕。文子端袁文纯今早递了《请彻查三皇子府用度疏》。
他指尖划过案头新到的军报,北疆积雪比往年厚三尺文子端却不知随奏附上的证物,是苏绾抄录的《盐铁论》批注残页——
越窈而残页右下角的‘慎’字压痕,恰好能对上太子洗马私印的阴刻纹路。
越窈接过话头,指尖抚过自己耳后几乎看不见的红斑,那是哑雀散渗进皮肤时灼出的印记越窈您算准了苏绾会偷走批注,算准了她会在抄录时混入太子党的暗语,却没算准——
她忽然低头盯着自己渗血的绷带,声音轻得像雪越窈我会在替她簪发时,故意让发簪刮破她腕脉,让哑雀散顺着血线侵入心脉。
三皇子忽然起身,袍袖带起的风扑灭了半盏烛火。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越窈看见他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支刻着“慎”字的银蝶发簪——正是昨夜她从炭火里抢出的残件,簪尾还留着焦黑的蝶翼。文子端你总爱这样。
他转身时,发簪在指间转出冷光,映得他眼底红影更深文子端十二岁替我试毒,在茶汤里掺自己的血;十五岁伪造朱砂痣,用刀尖剜开自己后颈的皮肉;如今又——
越窈因为阿兄的字迹,比任何毒药都锋利。
越窈打断他,望着他手中发簪,忽然想起今早替苏绾梳头时,对方鬓角滑落的那滴泪越窈苏绾跪在尚书房时,盯着您批注里的‘盐铁专营’四字,指尖都在发抖。她大概以为,自己终于拿到了扳倒您的铁证,却不知那些笔误,原是您照着太子洗马的字迹写的。
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音,卯初将至。越窈膝头的《盐铁论》批注已干,血字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像极了苏绾咳在帕子上的血点。她忽然伸手,从三皇子指间取下发簪,簪尾的焦痕划过掌心,疼得她睫毛轻颤越窈明日早朝,御史台会弹劾您私改《盐铁论》批注,勾结岭南节度使。
说着将发簪插入髻中,焦蝶翼恰好遮住耳后红斑越窈可当陛下看见苏绾抄录的残页上,‘盐’字末笔多了道不该有的挑钩——
文子端那是太子洗马独有的笔法。
三皇子接过话头,忽然蹲下身,与她平视,指尖掠过她腕间绷带文子端他们会发现,所有所谓的‘罪证’,都是照着太子党的字迹伪造的。而苏绾失声前最后接触的胭脂,来自太子妃的赏赐。
他望着她眼中倒映的烛火,忽然轻笑,声线里浸着风雪未消的冷意文子端袁文纯不会知道,他派苏绾潜入尚书房的那夜,我故意让她看见的贡品清单,其实夹着半页东宫库房图。
越窈忽然握住他的手,将那半片染着黛粉的碎玉按进他掌心越窈所以岭南的贡品,明日会出现在东宫库房的第三格樟木箱里,箱底还压着您伪造的调兵手谕残页。
她望着他掌心被碎玉划出的血痕,忽然想起十岁那年,他替她挡住刺客的剑锋,血溅在她绣着蝴蝶的裙角越窈阿兄可还记得,越氏祖训说‘谋士之血,当藏于笔尖’?
三皇子凝视着她染血的指尖,忽然低笑,指腹擦过她掌心薄茧文子端可你偏要让血渗进毒粉,凝成刺向敌人的针。
他起身时,袖中落下张折成蝴蝶状的纸笺,正是今早太医院传来的密报——苏绾心脉受损,声带已毁,余生不能言语。越窈望着纸笺上的“天命如此”四字,忽然明白,这四个字,原是他们替苏绾写下的结局。
更漏声渐歇,晨光初透窗纸。越窈跪坐在原地,看着三皇子提笔续写奏章,笔尖在“太子洗马袁文纯”处顿了顿,忽然蘸了她腕间渗出的血,在“纯”字边添了抹飞白——那是太子党的暗记。她低头抚弄腕间绷带,忽然发现翡翠镯内侧刻着行小字,是去年她替他挡下毒酒后,他亲手刻的“窈安”二字,此刻被血渍浸得发亮。
文子端疼吗?
三皇子忽然搁笔,声音轻得像雪。越窈抬头,看见他指尖捏着片金创药,药膏上还沾着她惯用的沉水香。她忽然笑了,伸手接过药膏时,故意让指尖划过他掌心的碎玉痕越窈阿兄忘了?越氏女儿的疼,从来要混着算计尝。
说着将药膏抹在绷带上,沉水香混着血腥气漫开,越窈就像这哑雀散,要掺着自己的血,才算是越氏的毒。
窗外传来宫墙下扫雪的声音,惊起几只寒鸦。越窈望着砚台里自己的倒影,鬓边焦蝶发簪晃出细碎光影,忽然想起苏绾失声前那声破碎的呜咽——原来这局棋里,最毒的从来不是哑雀散,而是他们让所有人都以为,苏绾的失声是意外,却不知从她踏入尚书房的那一刻起,从越窈替她簪上白蝶兰发簪的那一刻起,她的声音,就早已成了棋盘上的弃子。
文子端明日早朝,御史台会有三位言官联名弹劾。
三皇子忽然开口,望着她腕间渐止的渗血文子端但他们不知道,岭南节度使的密使,此刻正在东宫偏殿,等着‘查获’那箱贡品。
他指尖划过她耳后红斑,终于没再说什么,只是将自己的掌心覆在她手背上,像多年前那样,替她暖着被毒粉冻凉的血脉。
晨光漫过琉璃瓦时,越窈终于起身,膝头青竹席上留着淡淡血印。她整理衣襟时,袖中滑落半片蝶形银箔,那是从苏绾发簪上掰下的装饰,此刻边缘还沾着靛青粉——就像她替三皇子埋下的倒刺,藏在温柔的表象下,等着刺向太子党的咽喉。
这一夜,她跪坐书房,用自己的血润色着权谋的纹路,让每一道伤口都成为棋盘上的伏笔。而腕间的疼,耳后的灼,掌心的茧,都成了越氏女儿在皇权棋局里,最锋利的兵器——正如她鬓边那支焦蝶发簪,哪怕翅翼残缺,却依然能在晨光里,投下刺目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