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衰竭

张日山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手搭在额上发呆，眼前是形形色色的幻觉。

他想把自己打昏，但是手上不知怎的没了力气，他只好往墙上使劲撞自己，可撞不晕。

他最后放弃，只在床上躺着不动了。

他的脸烫的吓人，但他本人并没有察觉到这个情况，闭着眼想让自己冷静下来，可是无济于事，幻觉更加清晰地出现在他脑海里，张启山的军服，二爷的戏腔，三爷驮着的背。

陈皮阿四的九爪钩还是很难缠，他仍旧喜欢狗五爷家的小奶狗，黑背老六照旧不吃他端的七娘做下的糕点，常惹的七娘抱怨不解风情。八爷还是穿着自己的旧大褂摇着扇，又贼又似乎很天真地笑着。九爷头总疼的厉害却治不了，自己也常去和他那些姨太太打麻将，为此没少被佛爷训，但最后两个人还是会拿着张日山赢下的钱去外面买一碗馄饨分着吃了，再不然买上一坛酒共分。

忘不了梨园的贵妃和虞姬，忘不了丫头的那碗面，陈皮阿四常和他为了这碗面吵上半天，最后二爷训陈皮，佛爷训他，各自把人拎走，要不然就是丫头笑着把面给了刚刚进门的二爷，让他俩再去抓螃蟹，回来重做一大锅面。陈皮阿四当时还不是四爷，凶的可怕，和谁都能玩到一块，后来成了四爷，张日山就再也没有和陈皮阿四一起去逮螃蟹了。

半截李对他很不错，待他像弟弟一样，有时候张启山发了火赶他，他要么去二爷那里吃面，要么去三爷这里喝茶，有时还去八爷那里互相闹腾。过年的时候，九门提督是聚在一块儿的，当时除了九爷一堆姨太太之外，就只有半截李和二月红有家室，他总是在酒过三巡之后趁着张启山不注意，偷偷塞给张日山红包，然后就匆匆回府陪妻子了。

然后解九爷也跟着回去哄姨太太了，二爷和佛爷再唠叨一阵也回了，身后跟着已经是四爷的陈皮阿四。剩下几个人就喝上一夜酒，在张府住上一晚，张日山吩咐丫鬟照顾霍七娘，然后一个人把男人都安置了接着去熬醒酒汤，一个个吩咐丫鬟喂了，自己去张启山房间伺候，第二天一早就各回各家，只有齐铁嘴还要再蹭一顿饭，张日山还要挽留黑背老六留下来吃一顿，最后张日山送两人回去，如果运气不好的话，黑背老六不留，就和齐铁嘴上街瞎晃荡，晚上才回。

晚上回了府，少不了张启山一顿训，如果送了就回府，就和张启山安安静静在书房读一会儿书。

然后他们两个一块儿吃了一顿饭，在餐桌上聊聊天，各自回屋睡觉了。

张日山莫名喜欢最后和张启山聊天，一年里两个人能好好坐下来悠悠闲闲聊一会儿天的时候也就现在，而且往往是从张启山的训话开始的，张日山再小心翼翼地转移话题。

有时候聊的嗨了，两个人就从餐桌上转移到沙发上，喝着茶熬了通宵，有时候还会吵起来，两个人干脆就赤着上身打一架，最后看着对方的纹身笑，张日山就喊着张启山哥，两个人又去聊天。

第二天就是彻底的放松，张日山能在房里窝一天，张启山比他好些，但也好不了多少，至少一下门也不愿意出，然后就溜达到张日山房间的沙发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就那样静静地坐着。

后来陷桦被张日山捡回来，实在是识相的紧，只参与过年喝的那顿酒，喝完酒自己回房睡了，一直睡到第三天凌晨起床出门和张日山疯玩疯闹。

张启山笑道：“怎么还是这么见外，张——山？”

他故意拖长调，陷桦就一脸难以忍受地道：“别叫我这个名字。”

张启山照旧，笑着。

张日山给了自己一巴掌。

但幻像没有消失，他还是看着张启山挑着眉的笑哭了。

他忘不了。

那些美好的灿烂的日子太少，时间过的太快，每个瞬间都在他脑海里深深刻印，一但有一幕出现就能连锁反应，把那些刻意遗忘的东西全都血淋淋地从脑子里挖出来摆在他面前一次次地展览。

战争的炮火还在他耳边回荡，他鼻子里还有一股铁锈味儿和呛人的烟味。他看见自己的身体被子弹打穿，看见刀刃在自己身上进出，看见张启山脸上的血污，看见自己颤抖的手。

看见尹新月亲昵地挽着张启山的胳膊下了车，他只能接过行李平静地喊一声“夫人”。

看见张启山因为尹新月罚了他鞭子，看见张启山的对她的纵容。

自己再也走不进张启山的房间，张启山也不会再进他的房间。

过年的时候他只能在旁边站着不能坐下来，半截李照旧塞给他红包，模样越来越老，陈皮阿四再也不来了。那些喝醉的人不会再留宿在张府，张日山在除夕夜开着车把人一个个送回去，最后回了张府已经漆黑一片，那是他晚上回家第一次没有灯。他到了兵营里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一大早赶回去，却发现敲不开张府的门，知道这是尹新月的下马威，转身又回了兵营待了一个星期。从此就有了经验，送完人不会再转身，要么留在齐铁嘴的铺子里打地铺凑合一晚上，要么还是到兵营。

张日山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来了个夫人连家也不能回了？后来转念一想，那是你的家吗？又释然不少，把问张启山的念头掐灭，彻底成了一个尽忠职守的副官，没再叫过张启山一声哥。

哦，对了，这件事还挺对不起陷桦。

张日山疲惫地没再管幻像，想。

陷桦是个硬脾气，但第一年的时候丫鬟趾高气昂地让他滚出大门，他平静地走了，大冬天在街上凑合了一晚上，第二天在门口问他，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其实尹新月只是迁怒，因为齐八爷说漏过一次嘴，陷桦是张日山捡回来的。

张日山无言以对，想掏钱给陷桦让他上街玩，掏了半天发现自己没拿，三爷的红包早就放房间了。

最后陷桦一声不吭地在地上蹲着仰着头看张日山灰败的神色。

他轻声问：“Do I need to kill her now?（需要我现在去杀了她吗？）”

用的竟然是英文。

张日山听的懂，伸手把人拉了起来，然后陷桦掏出了钱，对他说：“我知道了。我们去吃饭吧。”

张日山最后还能在张府拥有一个房间，陷桦直接被赶走了，理由是：“他看着碍眼呀佛爷，我不想让他在我们家里。还有你的副官，他也这么大了，总不能一直在吧，得出去成家立业呢。”

张启山沉默着。

最后张日山留下来了，陷桦被赶走了。

张日山看着陷桦松松的扶着刀柄，不由得害怕他有什么动作。

陷桦最后只是露出了一个笑，那是张日山第一次见他笑，没想到是在这种境地下：“以后别叫我张山了，张大佛爷，受不起你的张姓啊。”

然后他看着尹新月，敛了笑，道：“Ich ficke deine ganze Familie.（女人，我操你全家。）”

这是一句谁也没听懂的德语，后来张日山凭记忆复述给黑瞎子，才知道这是一句脏话。

他苦笑着想，陷桦其实可以骂的更狠，最后还是没有，而且用的是谁也不会的德语，纯粹是自己把气往肚子里咽。

毕竟一句谁都听不懂的脏话是没有意义的。

陷桦从此就在外面过起了日子，大部分时间跟着黑背老六，其余时间就是各家窜，和讨食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各家愿意收留他，他本事大，什么都会干，但陷桦不，他可以帮这些人的忙，有的时候难度太大收收钱，然后就去买酒，难度不大的，请他一顿饭就解决了。

陷桦长的又英俊又邪气，但眉目间又杂糅着不谙世事的纯真，九门年长的爷都喜欢他，也都和他说过不要回了，张府不收留你了，他还是固执又非常像约定一样一月回张府门前睡一晚上。

后来战争爆发。

陷桦的确什么都会，他把张日山从鬼门关拉回好几次，又上了战场，新中国成立后销声匿迹了一年，最后回来当了张启山的私人医生，尹新月也不敢给他脸色看，但陷桦百无聊赖地活着，除了看病不出房间门半步。

后来张启山死了，张日山觉得陷桦有些难过。

故人一个个走了，最后只剩下张日山还有一些人。但除了张日山，陷桦谁都不靠近。他的身价也很贵，就是不接活，后来终于有一天失踪了。

唯一没有改变的人也走了，那些没有走的，心里填着什么，又有谁知道呢？

张日山从茫茫然的幻像中看见陷桦摸着他的刀低着头，头一次觉得那些故友离去的痛苦其实有人懂。不过现在看来还是他最惨吧。

张日山神经质地笑起来，恍惚间跌下了床。

第二天爬起来他就去看了医生，看着体检报告上叹了口气，对医生说：“希望您可以管好自己的嘴。”

然后开着车回了新月饭店。

看来是寿数将近啊，身体开始衰竭了。

陷桦那家伙大概还是那么年轻，摸不清路数的家伙。

真想去见见佛爷和故人，但是该干的还没干完，希望这具身体能再坚持两三年。

他轻轻吻吻自己手上的二响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