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浮空城休养了一段时间，我便回到了歧苏。
高二暑假的尾巴，H中新高三提前两个星期开学，我便在其中。父亲因为某些事情，并没有和我一起返回歧苏，唐晓翼则需要回到美国继续完成学业，我也无暇顾及更多，便被卷进了紧锣密鼓的高三学习当中。
秦卿和我分享她精彩纷呈的暑假，内容大多是在某地花天酒地，要多奢侈有多奢侈，要多腐败有多腐败。我想我的暑假也很有料，但和秦卿的“有料”不是一个意思，我更适合扮演倾听者。
有一天下午的自习课上，我在做一本足有一枚立起来的硬币那么厚的理综辅导书，秦卿在旁边照镜子玩手机，她忽然问我：“你想去哪个学校呀？”
“上京师范大学吧。”我本人对于师范专业有一种神往，且我的男友——未来的夫婿，他的家也在上京。
“京师大呀，”秦卿对着镜子撅嘴巴，扮出可爱的表情，“那我回头跟兰斯洛特说一声，我也要去那个学校哦。”
秦卿平时不爱学习，时间大部分花费在打扮自己上，成绩处于我们这个理科重点小班的中下游，即便如此，考上普通一本也绰绰有余。
至于我……高二下期确定进入理科小班时，班主任看着我，只说了两个字：“状元。”
班主任的话是否是夸大其词我暂时无法确定，不过每次考试，我的总分都在700以上就对了……满分750来算的话。
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的确很有可能勇夺状元。
但这些都不是我目前应该考虑的，我要做的是每一堂课都抓紧，每一道题都做好。
而且H中并不算是浙省里出挑的中学，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话不能说太大。
虽然反复告诫自己要谦虚，但和唐晓翼见面时，我还是忍不住和他开始吹嘘自己。
“这次模拟考，我考了713哦？”逛超市时我说道，等一个夸奖。
唐晓翼这厮居然在专心致志地纠结调味料里的成分，我们两个在这一行货架已经滞留了快五分钟了，他弯着腰在瓶瓶罐罐之间挑挑拣拣，闻言他只是点了点头，心不在焉地敷衍我：“嗯，不错，还有提升空间，相信你哦。”
虚荣心没有得到满足，我只好再次强调分数，借以证明我超棒的：“我考了713诶！第二名都才698，这次题目老师都说好难的，我能考713就超级优秀了噢！”快夸我啊笨蛋！
家庭主夫唐晓翼终于敲定了调味料，把那个小小的玻璃瓶放进购物车，他看了我一眼，我确定我从他眼里看出了“莫名其妙”：“……很高？这个很重要吗？”
这回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是在一个“没有分数就没有一切”的应试教育环境里成长起来的，并且现在还在被其控制奴役，作为我，是十分看重分数的。
但唐晓翼不一样，在他的世界里，评定一个人的能力有很多种方式，死板机械的考试分数只是其中一种，可能被我视作生命的分数，在他眼里什么都不算吧……
这么一想，我炫耀分数的想法也就消停了，但内心不可避免地会有些失落，偶尔我也是想被夸一夸的嘛。
去结账处时会路过一排放满琳琅糖果的货架，唐晓翼在那里停了停，这回他挑东西的速度就很快了，从包装五彩缤纷的糖果里拎出一袋递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我喜欢的某牌的薄荷味糖果。
“刚刚我想了一下，”他推着购物车往结账处走，我跟在他身后，听见他说，“你和我说你考了多少多少分，应该是想要我表扬你的吧？要么就是想要我安慰你，不管表扬还是安慰，糖果都能起作用。”
我对这位常年生活在国外的混血朋友感到无奈，他大概不太清楚国内高考情况，没有标准，也就无从判断我考得是好是坏。
我告诉他：“满分750噢？”
我们正在结账处等着服务员扫描完条码，唐晓翼偏偏头表示自己听到了，冷不防突然冒出来一句：“那你真的很不错。”
你真的真的真的很不错。——我联想到了在各大社交平台上疯转的某个上世纪视频。
能让他这么说，我也算满足了，拆开结完账的薄荷糖吃了一颗。
这时已是2015年的12月末尾，周五放假，从超市出来后我们往我家的方向走，路过一家蛋糕店时唐晓翼示意我在外面等他一下，他进去几分钟后就提着个蛋糕出来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12月26日，前两天是我的生日，但那会儿我忙起来什么都不记得，周围也没有人记得我的生日，导致我漏掉了我的十七岁生日。
想不到唐晓翼抽空回国来看我时还记得订蛋糕。
“其实没必要的啦，”我说，“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再说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这个的。”
较重的超市购物袋交给唐晓翼拎了，我提着蛋糕，察觉到手上分量不轻，我有点怕他订了个大尺寸的，左右就我俩吃，我怕吃不完浪费。
“我在意这个就够了。”看出了我的疑虑，唐晓翼耸耸肩，“没订多大，吃不完也没关系，蛋糕要紧的不是吃不吃得完，而是自己开心。”
我需要小跑几步才可以跟上他，这时我突然想起一件被我遗忘了很久的事情：认识几年了，我还是不知道唐晓翼的生日。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呀？”
我怕跑的时候颠到蛋糕，索性把整个蛋糕盒抱在了怀里。唐晓翼放慢了点走路速度，我扭过头看着他，他挑挑眉：“有事吗？”
“告诉我嘛，礼尚往来，你给我过生日，我也要给你过呀，再说你还是我对象呢，不知道对象生日也不是一回事是不是。”我明显感觉到谈恋爱以后我变油腻了，变得敢于死缠烂打了。
唐晓翼没答我，拉着我等红灯。
我依然偏头看着他，见他双唇紧紧抿起，没有告诉我的意思。可能是学习压力太大，再加上忙里偷闲悄悄看的几本言情小说的剧情依旧残留在我的脑海里，我竟然心血来潮，酝酿了一下情绪，用我这辈子最甜的声音叫到：“哥哥，告诉我嘛。”
唐晓翼看我一眼，这回我在他眼底看到了愕然与惊悚。
“对不起？”他说，“你再说一遍？”
绿灯亮起，唐晓翼牵着我过了马路，拐进一条巷子里，巷子的尽头就是我家所在的那排居民楼。
眼下四下里无人，我胆子更大了些，挽着他的手臂，兴致勃勃的：“哥哥，告诉我嘛，告诉我你的生日。”
冬季里天黑得快，这条巷子里光线更加昏暗，幸好地上坑坑洼洼不多，不至于不打手电筒就会被绊到。
我看不清唐晓翼脸上的表情，他一时间也没出声，牵着我走出了巷子，上了楼梯，他才低声对我说：“我是你对象，不是你哥，别叫哥。你要是真的有这方面的癖好，我建议你叫爸爸。”
我立刻松开唐晓翼的手臂，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不到这人是真的有癖好，他的癖好还是乱丨伦，太强了。
站在我家大门前，唐晓翼抬抬下巴示意我开门，见我有些不自在，他倒先笑出来：“和你开玩笑呢，还真信了吗，被吓到了？”
我摸出钥匙开门，边开边嘟囔：“没被吓到，谁会被这个吓到啊。”
门开了，我打开玄关处的灯，先进去把鞋脱了，回身接过唐晓翼手中的塑料袋，把蛋糕盒放在饭桌上，提着塑料袋去厨房里分类。唐晓翼换了鞋，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我，我转过身时竟有了错觉。
以前，华清璃也是这样，靠在门框上，他温柔的下垂眼弯弯的，含笑看着我。
我失神了几秒钟，旋即感到一点细微的疼痛与紧张。关于他的记忆和恩怨本应当随着他的死亡而淡化直至遗忘，当做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个人就好了，可他曾与我度过那么多时间，生活的每一处角落仿佛都有他留下的痕迹，逼我一直记得他。
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唐晓翼，他没有温柔的下垂眼，他的眼神直白凌厉，看向我时流露出露丨骨的侵略欲和占有欲，这是华清璃不会明白表现出来的，也是他不会表现的。我此时再次清晰地意识到华清璃并不喜欢我，一点也无。
我笑了笑，掩饰我方才的失神。今天晚上厨房的主场归于唐晓翼，我是寿星，稳坐高台等待寿宴开场就好了。
在唐晓翼面前，我不再提及华清璃，一是关系尴尬，二是反复提及死者也对他不够尊重。当我从唐晓翼身边挤出去时，他忽然说话了，口吻很平静：“刚刚在想华清璃？”
“是。”既然他已经说出了，我也就没必要多加隐瞒了，反正每次都是这样。
唐晓翼进了厨房，伴随着洗菜的水流声，他的声音也飘了出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没死，你又会有什么想法呢？”
我抓紧了衣服，一时间吃不准唐晓翼问这个问题的用意。他当然可以纯粹谈恋爱，但更多时候，在恋爱当中，他也会分出理智来思考、来布局，他的生活并不会全部都被恋爱侵占。
关于华清璃的话题都是敏丨感话题，我需要好好考虑回答。
唐晓翼也不催我，他在厨房里洗菜切菜，直到他都打开天然气、开始炒菜了，我也没想好该怎么回答。
许多种想法堆积在我的脑海里，我想理清它们，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初始。我想念华清璃——我想念的是他的气质，和他在一起很舒服，我可以放松、可以毫无顾忌、可以撒娇卖痴，不用在意太多，不用像对待唐晓翼一样，随时保持警惕，随时应对变故。
如果华清璃还活着……
我也做不了什么。
我和他已毫无关系，我已有男友，要和前男友划清界限，连和他客套都嫌多余。
归根结底，他都与我不存在实质上的联系。
与其说，我是忘不了华清璃，倒不如说，我是忘不了他给予我的那种感觉。那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感觉……这是我在唐晓翼这里得不到的，唐晓翼给予我的只有谨小慎微、束手束脚、再三考虑……太累了。
我多害怕惹唐晓翼发怒，多害怕失去他的喜欢，多害怕和他分开。
难道这患得患失，也是因华清璃那一管药剂而起的吗？
浓郁的饭菜香味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抬眼看去，唐晓翼把做好的晚饭端上了桌，站在饭桌旁看着我。我起身走向饭桌，他低头在拆蛋糕盒上的丝带，少了他的视线，我也轻松了一些，压力骤减，我回答他：“就算那样，他也和我没关系了，我的男朋友现在是你。”
唐晓翼拆丝带的动作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拆，修长手指勾住丝带轻轻扯开，丝带散落，一个拆丝带的动作竟透露出几分色丨情意味来。我努力不让自己往奇奇怪怪的方向去想，现在唐晓翼还没表态，我要继续保持高度警戒状态。
“嗯，我现在是你男朋友。”他只是重复了一遍我的话，把蛋糕端到饭桌中央，插上蜡烛，打火机“噌”地一声，点亮做成数字造型的蜡烛。
唐晓翼关了灯，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见我没有看蛋糕，反而看着他，他挑了挑眉：“看我做什么？要我唱生日快乐歌吗？”
“啊？啊、不用——”我这才反应过来，点生日蜡烛这是要许愿了，刚闭上眼，对面的唐晓翼轻笑一声，接着他真的开口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我不敢睁眼，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紧张。
他唱歌的声音很轻很柔，与他平时的形象截然不同，放在一起甚至会让人觉得这不是同一个人。家里只有我和他，唯一的光源便是桌上蛋糕所点的蜡烛，他的声音仿佛具有了实体，是随风飘拂的柔软绸带，半透明的亲肤材质，拂在脸上比羽毛还软。
我一动不动，像是沉浸进了这歌声里，贪婪地、小心地听着，将这份歌声与心意收藏到了心底。
他唱完了这首歌，轻轻地咳了一声，我这才睁开眼，也不敢看他，慌得俯身去吹蜡烛。噗——烛火一齐熄灭，我们在黑暗里坐了几秒钟，“啪”地一声，唐晓翼打开了灯。
我感到慌乱，这慌乱的起源也许是受宠若惊。肯定是华清璃的药，它害得我如此喜欢唐晓翼，害得我如此依赖唐晓翼，得到一丁点儿来自他的爱意就欢欣雀跃无比快乐。
他把透明的塑料刀递给我，我拿它切蛋糕。这个蛋糕的确不大，但两个人吃还是有些勉强，何况还要吃饭。我看了看，问唐晓翼：“要不然，我们就把面上的水果吃了，蛋糕胚和奶油吃不完也无所谓了。”
他抬了抬声音：“你减肥呢？只吃水果？”
我这才注意到他刚刚在看手机，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整个人的气场都变了。
唐晓翼又看了一眼手机，面部肌肉动了动，做出一个……挺邪魅狂狷的表情，反正我看着挺别扭的。我切下一块蛋糕，装在碟子里，刚要递给他，这哥就说出了一句话：“我买的蛋糕，女人你不许浪费，必须给我吃得干干净净！”
我：“？你有病病？接蛋糕，快点。”
唐晓翼伸手接过碟子，我拿起他的手机一看，网页还没关，标题赫然入目、耸人听闻：一见钟情，独宠绝色小逃妻……
“对不起？”我放下他的手机，“我真不看总裁文，你看了也没用，我不吃霸道总裁那一套。请勇敢做你自己，谢谢。”
唐晓翼用叉子叉起一块水果，还没说话，我家门忽然被打开了，露出了一个人的身影……我惊多于喜，不，倒不如说是只有惊：“……母亲？”
站在门口的正是我的母亲。
我意识到我和唐晓翼在一起快一年了，每次他来我家，都没有碰上我的母亲，也就是说，两个人完全是陌生人关系。
我起身向母亲介绍唐晓翼：“母亲，这是唐晓翼，我的男朋友。”
母亲眉眼间沾染着疲惫的尘土，精致面容此时有如即将枯萎的鲜花，微微发黑。她看也没看唐晓翼，目光直接落在桌上的蛋糕上。
“喔……”她说，“给你过生呢？宋朴。”
母亲走进来，在玄关处蹬掉了高跟鞋，隔着一层丝袜直接踩在地板上。我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拎着一个小小的盒子，是蛋糕店常见的专门用于包装小蛋糕的盒子。
某种异样的情绪蔓延上来，我先是惊讶，继而是不确定，告诫自己不要轻举妄动，也不要自我意识过剩，也许母亲的蛋糕并不是送给我的，而是她自己买来吃的。
谁知母亲走到饭桌边，确认了一下我坐在哪边，将蛋糕盒放在了我的座位前。
她丢下一句“生日快乐”，便走进了自己的卧室。我刚要留她一起吃饭，她已经关上了门，就此隔绝了我与她的又一次交流。
邀请的话语就这么卡在了喉咙里，我僵了僵身子，坐回了座位。
唐晓翼的视线看过来：“你和阿姨之间的交流常态？”
“你就别讽刺我了吧，今天我过生呢。”失落迅速被喜悦取代，我盯着那个小小的盒子，满脑子只剩下“终于、久违了”一类的感想。慢慢地拆开盒子，露出一个可爱小巧的蛋糕杯，层层叠叠的二色奶油上点缀着一枚鲜艳樱桃，简简单单的造型却轻易取悦了我。
我看着这个蛋糕杯，都不敢吃：“这是从宋家搬出来之后，母亲第一次送我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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